“我想请丞相助我铲除白莲教。”
裴信点点头:“为何突然要铲除白莲教?”
林晗一时怔住,没想到裴信居然会问这种话,脱口道:“白莲教是妖教,难道不该铲除吗?”
裴信沉吟片刻,忽然指着面前湛蓝的湖水,问他:“含宁不妨告诉我,那湖水是何种颜色?”
林晗凝眉不答,裴信便捧起手边的茶盏,笑道:“这杯茶,正是用眼前的空山雪湖水烹制的,含宁请看,它还是湖中的颜色吗?”
林晗犹豫地张了张口,心中顿悟,又听裴信开口道:“假若此时用手掬一捧雪湖水,掌心里的还是同样的颜色吗?”
“丞相是说……白莲教并不是我所看到的那样?”
裴信并不直接回答他的问题:“物相万千,寻常人只能看到一二种,可是含宁不一样,你要像苍天俯瞰宇内。你的眼里,不可有半分偏颇。”
“我不明白,”林晗摇摇头,朝他走近一步,“丞相明知道妖教为祸百姓,危及社稷,光凭这一点,就足够将它们斩草除根。面对这等恶徒,还要费尽心机窥其全貌不成?”
裴信反问道:“白莲教从何而来?”
林晗彻底定在原地。
是了,他竟然忽视了最重要的一件事。说白莲教为祸百姓,可那些人有哪一个不是百姓?说恶鬼害人,可作祟的鬼,哪一个不是人变的?
既然百姓无辜,庶人无辜,那么错处究竟该归因于什么?
裴信望向一侧的梅林,温声道:“有株梅树生了病,即使伐去病枝依旧不见好,病害的枝条修剪不尽,树木也越来越枯瘦。我今日所说,不是让含宁放弃心中想法,只是想让含宁知道,光是一昧铲除镇压,而非对病根下药,势必无法解决此事。”
林晗沉静地想了片刻,面对着满天细雪,眉宇间豁然开朗:“我明白了。”
裴信柔和地看着眼前人,启唇欲说什么,却将嗓中的话咽了下去,眼中亦浮出些黯然。
“你有为黎民社稷的想法,本是一件好事。我会助你。”
他顿了顿,指腹摩挲着杯沿,唤道:“锦儿。”
姜锦上前躬身行礼。他在兰庭卫做事多年,虽不能开口,但只要主公一句话,他就知道应当怎么做。
林晗心中大喜,同时生出一股责任般的慎重,朗声道:“允之,多谢你!”
许是太久没听有谁这样叫他,裴信微不可见地怔了一瞬,而后道:“若你要去奉陵,可以去见见楚王。刚好他也在忙着十八寨的事。除此之外,我再从燕都调些人来给你。”
第85章 江南 四 大 才 子
他从手上取下一枚白玉戒指,交给林晗。玉戒通身明润,沉甸甸的,带着些微暖意。
林晗惯用左手执兵器,拿了戒指,戴在右手拇指上。
他与二人道了声别,便行色匆匆地往山下去,走到三清殿前,对着漫天大雪,忽然想起件久远的往事,朝姜锦道:“去大门边等我,我去去就来。”
姜锦点头听令,很是乖巧地走在前头。林晗折返回去,沿着记忆里的路左折右拐,穿越殿宇栈桥,来到风雪凛冽的后山悬崖。
此处大雪如刀,他不由得躬身垂头,抬起手臂挡住颈边呼啸的北风。寒风吹扬着垂曳的衣袍,好似一只飘摇的蝴蝶。
雪粒像是烟雾似的往眼里扑打,林晗拂去眼睫上的冰凌,抬起头,正对着崖边一棵凌霜傲雪的老松。
崖边土地贫瘠,又多雨雪,但这棵松长得很好,枝条散开仿若华盖。松柏是长青之树,因而在树上被人挂着许多许愿宝牒,针叶间千万条丝带萦萦如红线。
林晗挽了挽衣袖,趁着四下无人,两手抱着树干往上爬。
西平侯还在做亲王时,家中有时会在年末进京参加宫宴。林晗小时候有回进宫,意外结识了一个朋友。他那时候年纪小,常做出些不合体统的事,也不管那人身份,便带着他出宫去玩。
除夕夜里,嫌皇城里规矩繁冗,闷得无聊,林晗带着他悄悄来了空山。两人在玉虚畅玩了一夜,晨曦时跑到崖顶边,看了一回盛大的日出。
临走之际,那人问他要不要许愿,还说空山有灵,在玉虚许愿,心愿必定能成真。
他们在许愿松边的宝匣里取了竹牒笔墨,林晗写的是“平安喜乐”,落上自己的名字。那人写的是“山河太平”,可他的名字,林晗如今已记不清了。大概记得是宗亲,两人都姓穆。
后来林晗再没见过他。他跟母亲到玉虚来时,才知道当年弄错了,那棵树上虽然挂着众多许愿宝牒,但不是什么愿望都往上挂的。那是棵姻缘树,只有情投意合的眷侣才对着它许愿。他们少时挂上去的愿望,怕是一开始就没法实现。
十来年过去,树上的许愿牒越来越多。林晗当年亲手系了两人的木牒,还记得是在哪个位置,费了一番力气,终于找到两条陈旧不堪的丝带。他顺着摸上去,老朽的许愿牒反转过来,赫然是他的名字。
旁边坠着另一块,墨迹依稀可见,穆令昭。
他小心翼翼地将缠绕在枝头的绳带解下,再撑着枝干一跃而下。抬起头时,不远处突然多了个人影,惊得林晗往后退了半步。
清徽真人神出鬼没,不晓得已经来了多久,左手握着一把宝剑,缓缓地递给他。
“江湖危险,拿上防身。”
林晗把木牌塞进袍袖,迟疑道:“道长的好意我心领了,只是这……”
上回赠符,这回赠剑,林晗不觉得自己与道宗有多么相熟,可清徽似乎对他这个几面之缘的客人友善过了头。
不待他说完心间的顾虑,清徽真人先一步答道:“‘齐同慈爱,异骨成亲。国安民丰,欣乐太平。’”
四句真言灌入耳中,林晗心中便一片朗然。道长身在山中,依旧心怀天下大爱,怜悯四方众生,故而来送他。
“你且去吧。”清徽轻声道。
林晗点点头,抬手一礼,不再耽搁,带着剑去跟锦儿会合。
奉陵是南方的枢纽,亦是荆川的心脏。
南方也开始下雪,相比盛京温顺得多,却有股驱之不散的湿冷,直往骨缝里钻。林晗到达奉陵之时,楚王穆惟桢已经带着府兵在怒川摆开阵势,与十八寨遥遥对峙。
怒川上游有一处宽阔水域,名叫断江陵,地势颇为奇异。河水流经那处,被江心一座拔地而起的山峦分为两股,一侧为南岸,一侧为北岸。
荆川府兵在北岸扎营,林晗赶了许久的路,不过寅时到达军营。大营各处烧着火把,四周被通红的火光一照,粼粼一片。风雪已经停了,天上落着牛毛雨,江岸冷若冰窟,呵气如凝。
他跟穆惟桢在灵州做过对手,此次见面,两人之间弥散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尴尬。
林晗对穆惟桢印象不错,见了楚王礼数周到,一口一个王兄,叫得十分热络。穆惟桢坐在大帐里,显然知道他要来,一身穿戴齐整,双眸幽深地盯着他,唇边挂着些敷衍的笑意。
林晗不耽搁时间,开门见山:“此次进攻怒川十八寨,王兄有主意了么?”
“怒川十八寨占据天堑,易守难攻。”说到正事,穆惟桢放下芥蒂,打开一卷地图,对林晗道,“你来看。”
林晗依言看去,眉头越陷越深。图上绘着断江陵周边地势,怒川十八寨依傍着江心山峦布局,北岸一侧有十一寨,南岸一侧有七寨。水寨连绵成片,仗着山丘险水,修建了厚如城墙的壁垒,俨然成为一圈铁桶。
“不能开船过去?”林晗问道。
穆惟桢摇摇头,道:“断江陵水势湍急,江中暗礁密布,大船开不过去。若是小船……不是没试过,水匪在寨墙外设了几座望台,台上各置连弩机。那弩机射程极远,竟比得上床弩,人根本过不去。”
“真是奇了怪了,官军都少有连弩机,”林晗皱眉沉思,“这帮子水匪哪来的?”
穆惟桢亦是不解,眉宇间有些忧色:“你来之前,已经让人去周边查探去了,暂且按兵不动,这两日应当有消息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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