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取下悬在帐中的刀剑,大步流星离开,正走到门边,抬起一条腿朝外跨,王若忽地大喊道:“衡王,你这是以卵击石!”
林晗脚步不停,将刀剑分挎在腰肢两侧。
“衡王,你这是送死……”
他走进阴云滚动的荒原,几束白绫似的天光从云间缝隙垂落,恰恰坠到双目上。
林晗草草缠好手掌上的伤,平静开口:“我知道。”
王若费劲气力,奈何那刀子扎得极其深,乍一看,与林晗落在军帐上的笔直身影很是相似,一样的坚如磐石,不可转移。
鬼使神差,王若心头一撼,紧跟着涌出些不知是惧怕还是忧虑的念头,不甘地呼喊:“你会送命的!”
“我知道。”
林晗重复抛下这句,步履迅疾,须臾便到了营门,令军士唤来辛夷。
辛夷策马匆匆赶到,见林晗孤零零立在辕门。他一手牵着马缰,眉眼温柔似水,正向一匹鬃毛顺长的白马窃窃诉说。
她俯身半跪,狐疑道:“主公这是要去哪?”
林晗揉了揉马颈,骏马呼哧地打了两个响鼻,便温和地偏过脑袋。
“我手下两千兵马,你和子绡务必带他们平安回到宛康。”
辛夷抬起头,不解道:“不是要去塞外,为何又回宛康?”
林晗强颜淡笑,远眺着密蔽的长天。
仔细想来,裴信说他太过心软,确是有几分道理。因着心软,他才寄希望于朝廷,让王若上疏,想着与他们一同讨贼,殊不知反倒害卫戈成了众矢之的。
如今的裴氏就是当初的聂氏,他不能袖手旁观,坐视老天把卫戈也从他身边夺走。
他要争一争,纵是人世鬼神皆不救,也要赌上性命,杀出一道生机。
倘若上苍不肯垂怜呢?
林晗凝神一想,豁然开朗,忽然觉得生死也不过是件稀松平常的小事。
假如命中注定逃不过这一劫,裴桓那么喜欢他,那他便与他死在一处,九泉之下相依相伴,好歹不会孤独。
第224章 必死之约
辛夷定定地瞧着他,几缕发丝在颊边飘飞。她眼中噙着泪珠,像是已然读懂他的心思。
“卫戈出事了?主公,你带我们一块……”
林晗释然地摇摇头,轻声呢喃:“前路如何,我摸不准。假如我回不来,那便罢了。”
他凝望着灰云低垂的原野,将莫测的前程看做一条必死之路。即使如此,念及能与远方的卫戈再度相逢,便生出股豁达之意,无所畏惧。
林晗甚至暗暗领悟到,死去并非遗憾的终结,而是人世难觅的宁静。当他驶向那湾孤冷的黑色长河,终于可以无所顾忌地去爱一个人。
这份爱意超脱所有桎梏,是两个魂魄相知相爱。灵魂之爱热烈纯粹。海枯石烂,不损不灭,与天同寿。
他牵着马缰,对辛夷挥挥手。女子青丝飞舞,披风摇曳,眼下憋成了胭脂色,却在送别他时强颜浅笑。
两人擦身而过,她立在原处,扭身目送林晗的背影,扬手慨然高呼。
“含宁,一定要回来!今岁中秋,咱们一同回镜谷!”
林晗眉目含笑,回首淡淡应声:“好。辛夷姐姐千万保重。”
辛夷再难忍住泪,脸上水光纵横,追着他走两步,迫切道:“让子绡与你一起,好歹有个照应。”
林晗默然垂首:“不必。”
他忽地想起自尽的姜锦,这些人都把自己的命看得太轻,可扪心自问,他的性命就一定比他们贵重么?
子绡是裴信留给他的人,林晗总觉得,应当好好待他。
他执意要去的路危险重重,注定只能孤身走完,没有人能同行。
林晗翻身上马,吹出声宛转悠扬的哨子。白马烈烈嘶吼,离弦箭般冲进瀚海荒漠。
长风炽热,夹裹着大小砂石。林晗系紧斗篷,猩红帽顶遮住乌发,半身低伏在马背上。他回身遥遥看去,辛夷还站在原处,纤瘦身影逐渐凝成个乌黑的点。
纵马向北驰行许久,天色越发昏暝。天地边际慢吞吞浮出一道雾白,风起之时浓云卷霭,不一会朝着大地倾轧而来,好似万丈广厦,即将倾覆。
沙暴要来了。
林晗勒停战马,四面张望,隐约望见草原边际窝着些民房。他向着沙障漫天的若泽草原进发,狂奔了约莫二三十里远,举目再望,那影影绰绰的民房仍在远处静谧地卧着,丝毫未动。
周围一马平川,水草丰茂,野草随着大风翻滚起伏。
林晗牵马缓行,打量着四周及腰深的草野。战马深深浅浅踏过草地,行走在一片水洼沼泽边缘。
腐败的水腥浓重至极,一股脑钻进林晗鼻腔。他不禁仰首眺望,目光垂落,淡淡扫过草叶弯垂的沼泽。
林晗渐渐蹙紧眉头。
不计其数的尸体堆叠着,杂乱无章地横在草地和水塘间,已然死去多时。
这些人都是胡人打扮,说是军士,却更像平头百姓,不知道遭遇了什么,尽数曝尸于此。
这里也不像战场,没有厮杀过的痕迹,所有人都像是被短时间单方面屠戮的,有的尸体上还背着弓箭和弯刀,身下土地被凝固的血迹染成暗红。
他暗自思忖,莫非是达戎人内讧,一拨人抓了另一拨人,把他们当战俘处死了?
林晗细细查看尸堆,蓦然发现座箭矢搭成的小山,突兀孤寂地肃立在沼泽尸骸当中。
他取下长枪,拨开箭塔,现出块残损的石碑。碑石上划刻了几个文字,不是达戎文,倒像是仓促刻下的梁国文字。
林晗辨认许久,那歪扭的字形逐渐勾动他的心潮。这分明是卫戈的笔迹!
他不禁快速地想,他也到过这里吗?也是想要避开风暴,被海市蜃楼引来,结果遇到了尸堆?他是何时到的,又是如何脱险的?
命运总是引导他们彼此交缠。让他追他的脚步,走他走过的路。
若干天前卫戈也曾到过这地方。在荒芜危险的塞外,没有什么能比这更振奋心神。明明两人远隔天涯,却像他陪伴在他身旁一般。
林晗长久盯着石碑上的字文,不由得心绪杂陈。
一定是初到宛康那回,卫戈悄无声息地从塞外跑回来,只是为了见他一面。他那时只顾着记仇,找借口训斥他,却没想过他孤身跋涉,走过多远多难的路。
此情此景,回想起往日相处的种种情状,既是欢喜,又是悲辛。
卫戈身上有种动物似的机敏,仿佛离群的狼般埋设下碑铭记号。与他相比,林晗脆弱得像是张白纸。他不知卫戈是如何躲过沙尘的,可他要是再待下去,多半会和沼泽中的尸首一个下场。
他仔细辨认石碑,一角被刀尖镌刻出道箭头,标注着孤阴山。
林晗醍醐灌顶,胸中浮现出一副辽阔的塞外地形图。
孤阴山乃是达戎苍狼部和丹朱部领地的交汇处,靠近黑水河流域。丹朱部每逢秋季跋涉几百里南下过冬,夏季便迁移到孤阴山以南的草场过冬。
孤阴山地势险要,往北一千七百里是濛山,濛山便是卫戈上次与贺兰稚交锋的战场。他为了见他一面,少说跋涉了两千里。
林晗沉思一瞬。照他对他的了解,卫戈孤军在外,比起在平坦开阔的苏勒河平原作战,他更会选奇崛的山林行军。
他决心赌一把彼此的默契,不去苏勒河找人,扬鞭策马,朝孤阴山进发。
战马跑得飞快,天顶阴云逐渐散开,霞光普照整片草原。他夜以继日地奔驰,不知疲惫饥渴,不知过去几个昼夜,终于望见巍峨的孤阴山峦。
塞外荒凉,林晗独行百余里,没碰到人烟。唯独阳光下金光璀璨的雪山顶跟他远远相看。
他不敢放松警惕,用棉布裹紧马掌,牵着缰绳步行上山。走到半山腰的深林中,脚下泥土步迹纵横,像是有军队经过。
他仰头一看,古树参天,苍穹高远,东面乍然几声鹰哨,浑浊的胡语在山林间空旷地回响。
林晗拔出太诰,循着声音来处悄悄靠近,到达一面陡峭的山坡。密林中篝火跳动,几个胡人斥候围坐一团,焦急地商议什么,手上比划不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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