卫戈不为所动,指挥轻骑奔驰而上,看架势像是要玩真的。赵伦见他行事狠辣,还不讲道理,唯恐假戏成真,急忙带着随从逃命,一路狂奔到王师大营前,才渐渐望不到追兵的身影。
与此同时,距梁都盛京千里之外的孤阴山脚下,若泽草原漫天细雪。
失去苍翠的山脉裸露出黑色的脊骨,好似蜿蜒无尽的创口,在广袤的土地上被缝合成一处。黑水河畔弥漫着浓重的寒雾,随着朔风聚散飘移。
天地冰冻,北风呼号,广阔的河岸汇聚着万人大军,如同浩荡的川流,一张玄黑王旗高悬上空,后方旌旄如林。
裴信白袍银铠,端坐在阵前战车之中,眺望着身旁绵延四野的军阵。麾下万众皆着银甲,迎着天光熠熠生辉,好似铺展的积雪。
数日之前,寒疆王荣契率领族人逼近两朝边境,顺着河流长驱直下,跨越达戎境内,进犯凉州。裴信早得了消息,将州府精兵调至西北弥补空缺,主动出击寒疆,三日之内斩首四万。
荣契可汗慌乱逃走,妻子,儿子和兄弟却被追击至孤阴山的梁军捉住。大军剑指寒疆王庭,今日是受降的日子。
一队异族败军护送着寒疆王来到中军阵前。裴信并未骑马,在战车中对身侧亲兵略一颔首。
两个女子被人拖拽出来,身形孱弱摇晃,口中快速地咕噜着异国的语言。裴信遥望着寒疆王,一手撑起身躯,袖间的右手被白纱严密地包裹着,仍是透出丝丝血痕。
他用寒疆的语言柔缓开口,粗犷的字词经由他的唇舌吐露,增添了许多儒雅之风。
“我是梁朝丞相、懿安侯裴信,向荣契可汗献上和平之礼——”
他的话音未落,两个女人便被推倒在地,由行刑官割下了头颅。干枯冷硬的大地上温血飞洒,接着轮到一个壮年的男子,身着寒疆贵族的衣装,顷刻间身首分离。
干冷的空气里飘荡着血腥,裴信温润的嗓音飘旋在朔风中:“……请荣契可汗向我献示回礼。”
整肃的大军阒无声息,静待一人的动作。荣契可汗目眦欲裂,强忍着悲痛,屈辱地翻身下马。他凝视着梁朝大军身后的孤阴山脉,缓缓地屈膝伏地。
这根本不是什么献礼,只是胜者为王,败者为虏。战败者无路可走,唯有忍辱负重,换取不被灭杀的命运。
裴信脸色苍白,微微抬手掩住轻咳的嘴唇,对身边的裴纯行道:“将寒疆王子请出来,让他们父子团聚吧。”
第48章 良辰美景
裴纯行朝身侧一招手,几个骑兵矫健出阵。当中一匹白马上坐着个七八岁的少年,穿戴绯色的寒疆衣饰,黑头发褐眼睛,长相不似寻常寒疆人那般粗犷,五官与骨相更偏向柔和。
荣契用寒疆语对着那少年呼道:“连真,过来,我的孩子,回到父亲的身边。”
骑兵在此时止步,白马单独向前,一步步踱至一小队来献受降礼的寒疆人中间。荣契可汗将儿子抱下马,父子二人一同俯首叩拜,再次向大军致敬。这一拜过后,马上的寒疆贵族们纷纷效仿,折腰屈膝,什么尊贵荣耀,统统抛却得一干二净。
裴纯行鄙夷一笑:“蛮夷之人,果然无礼。如今才知道下跪,若不是叔父仁慈,早让他们人头落地。”
裴信的目光静静地落在连真脸上。那孩子年纪虽小,但眼神比父辈都要桀骜凶狠,像狼。
当年梁国永熙公主出塞和亲,先嫁给荣契可汗的兄长,待夫君去世后,再嫁如今的首领。大约三年前,两国关系恶化,永熙公主暴病去世,其中疑点颇多,无人能知。
永熙公主之死被梁人视为奇耻大辱。她留下一个孩子,就是连真。连真流着一半梁人的鲜血,可他的灵魂和血肉,早已彻彻底底地属于草原。
屈辱的仪式完毕,寒疆骑兵寂寥地行走在薄暮的黑水河畔,骑士远去的身躯逐渐变成渺小的剪影。夜幕即将降临,天际悬挂着灿烂的银河,在雾霭中若隐若现。
大军浩荡地回归营帐。听闻风声前来的达戎人们等待已久,随使节到来的还有今岁一同前往宛康的三王子贺兰稚。
贺兰稚骁勇擅射,在不久前两国比赛射箭时崭露锋芒,要不是突然冒出个戴面具的梁国小将,他便是出尽风头的那个。
隔着暮色灰蔼,贺兰稚遥望着回营的梁国大军,对身旁的使节轻声道:“他们的军队比我想象中的要强很多。”
宛康一试,暴露了梁国军中的弊病。如今一看却不尽然。
贺兰稚深褐的眼眸里倒映着兵甲的寒光,目光渐渐落在主将身上:“能指挥一支大军奔袭千里斩首数万,这个人不容小觑。可是我看他状况不佳,兴许是活不了多久了。”
金发碧眼的达戎使节捻着胡须,点了点头:“此人不死,大业难成。”
很快,等候的两位来使便被请进了大营。裴信卸了铠,缓带轻裘,好似琼枝玉树,整个人温润无瑕。
贺兰一族是来献礼的,寒疆的遭遇震慑了早有野心的达戎人。贺兰稚虽野心勃勃,在裴信面前却尽显和顺,收敛了锋芒不敢造次。
献礼完毕,两人匆匆离去,唯恐久留。候在一旁的裴纯行冷脸旁观了许久,出声道:“寒疆人从他们的地盘一路打下来,这些人居然视而不见,足可见他们包藏祸心。”
军医端来了药。裴信捧着小碗,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清苦的药香:“嗯。”
裴纯行不忿道:“叔父,达戎的大王子还在盛京做质,不如把他杀了,给这些人点教训。”
裴信的手顿住,淡淡地瞧着他:“质子不是这个用法。”
裴纯行干笑了两声,殷勤地捡起扇风炉的小扇子,给汤药降温。
“拿纸笔来,替我写封信发回盛京。”裴信两只手都裹缠着白纱,动作不便,“大王子贺兰敏在我朝多年,必定思念家乡,该让他回去了。”
裴纯行扇风的手停住,面露难色:“这……”
“只管照做。”裴信挥了挥手,让他退下。
裴纯行方出了帐子,便有一飒爽高挑的女将前来拜见。姜拂躬身俯首,向他呈上邸报,道:“主公。”
裴信虽然远离都城,但耳目心神从未离开过。他将那书信拆开细览,脸上的神情越来越凝重。
“王致……”半晌,他合上书信轻轻念道,“成事不足,败事有余。”
那上头写的正是平定灵州的事宜。原来在他领着大军离开盛京不久,王致便火急火燎地进宫面圣,在新帝面前立下军令状,三月之内荡平灵州的叛军。
裴信一眼就能瞧出他在急什么。怕的不过是他凯旋归来,跟他抢灵州的大权。叛军扼守青门关,哪是短短三月就能攻克的,王致此举,必然会惹出麻烦。
他情不自禁地回想起穆秉恪,指腹温柔地摩挲着药碗。
太不乖了。非要让他亲自动手吗?
姜拂谨慎地俯低了身子,不敢打破此刻的寂静。风声在帐外嘶吼,许久过后,她才听见裴信柔和的嗓音。
“传令三军将领,今夜休整,明日南下。”裴信令道,“随我前往灵州扫平乱军,拿下青门关。”
王师接连五日昼夜不断地猛攻青门关,守城的事宜全部交由卫戈,林晗听着窗外山崩地裂的响动,正襟危坐着查看情报。
赵伦泼脏水的技艺一流。
人到了官军大营之后,先找到监军王若说明来降意,舌灿莲花,成功取得了王若的信任。
剩下一个楚王穆惟桢极为难缠,无论如何都不相信聂峥叛敌,与王若相持不下。赵伦便买通军士,抖露出楚王与林晗私通信函的事,搅得天翻地覆。
穆惟桢先前在山谷中就收过林晗的信,此事铁证如山,王若便上书弹劾楚王,不出三日圣旨便到,夺去穆惟桢的指挥权。
林晗以聂峥的名义给赵伦写回信,约好了“投降”的时日,就定在三日之后。
夜幕降临之时,官军结束一整天的猛攻,像前几日一样退回大营。卫戈每天一下战场便奔到林晗跟前,将今日战果悉数回报。
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