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你先说。”林晗揉了揉眉心。
聂峥轻叹,玩笑道:“以为你要单独设宴款待我,看来是没有了。”
“我们已经回宛康了,”林晗轻声道,“虽不比梁都,至少也是家国故土。”
聂峥睫毛轻颤,释然一笑,点点头。
“罢了,我要说的不是这个,”林晗有意问道,“先前你说和丹朱部交好,如今却和我一同进攻赛拉顿,丹朱部的首领怕是已经知道了吧。”
聂峥知道他是在端水,怕自己心有芥蒂,特意出言关心了。
“知道又如何,我又不是给他卖命。”
这两个词刺得林晗眉头一皱,道:“你也不是在给我卖命。我一直把你当手足,你应该知道的。这次大胜,你功不可没,想要什么赏赐?”
聂峥心不在焉的,嬉笑道:“含宁,我像是缺你那点赏赐的人?”
林晗动了动唇角,直勾勾盯着他。不知为何,他总觉得现在和他之间像是隔了层纱,两人连交心长谈都做不到了。
和好又如何?芥蒂种下了,遗留的裂缝永远都在。
半晌,林晗幽幽发话:“给你娶个媳妇吧。”
聂峥闻言大惊,俊俏的脸一丝丝变得惨白,而后别开眼睛,不再看他。
良久,他才徐徐点头,嗓音低得像是一阵风。
“好。”
林晗道:“若不合你心意,也不必勉强。婚姻大事,自要慎重。”
聂峥眼光闪了闪,目色中尽是失望,轻言道:“我尚在孝期,纵是有心顺从你,也会被旁人指摘耻笑。”
林晗双眸沉沉,见他像是快哭出来了,终是作罢。
“算了,你就当我昏了头,别再提这件事了。”
他长舒了口气,转头取了案上一盒糕点:“喏,我这只有甜食,你要不嫌弃寒酸,就拿去吃吧。”
两人在帐中坐着,不时听人进门汇报军中,城中情形。赵伦抱着一本簿册进门,正见他们坐在烛光下,林晗愁眉苦脸,旁侧的聂峥一边吃点心,一边眼泪汪汪。
他惊诧失色,脑子一钝,脱口便问:“怎还哭起来了,陛下揍你了?”
林晗撑着下巴,伸手朝他要簿册,口中轻轻道:“我打得过他?”
他刷刷地翻动册本,良久赞了声好,让赵伦拿回去,照军功爵制赏赐。忙完这边,王经也跟着进帐来,手里捧着一大堆卷宗。
林晗指了指,狐疑道:“这又是什么事?”
王经道:“府衙的诉状,特来交由陛下过目。”
“这些芝麻绿豆的事交给衙门就是,”赵伦道,“拿来给陛下做什么?”
王经淡漠地瞥他一眼,交手恳请道:“臣请陛下过目。”
林晗心知有古怪,便让人举了盏灯来,细细翻看案卷。
一卷还没看完,他便心头火起,勃然变色,拍案道:“混账!”
第161章 世族寒族
他这一巴掌劲道不小,震得案上杯盘茶盏,笔墨纸砚一阵晃荡。聂峥方用青玉箸夹起一块鲜艳娇翠的荷花酥,便被林晗震落在案面上。
除了王经,没人猜得到何事触了他逆鳞,其余人一时屏息静气,垂首躬身。林晗环顾四周,觑见他们脸色,将那诉状递还给王经。
“传给他们看看。”林晗道,“看完便来说说,此事如何处置的好。”
王经俯身一礼,捧着案纸交予赵伦。这两人同样以文章入仕,表面上看着相安无事,彼此之间却有股火焰冰山的较量,一睇一眄,暗藏着针锋相对的意味。
赵伦接下诉状,先交予聂峥,聂峥却摆了摆手,一副没出息的样子,心不在焉地吃点心。他无可奈何,观望林晗一眼,见他并未多说,便把文书抖开,细细翻看。
诉状之上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,有人状告匪徒伤人,有人状告流匪劫掠,后面更有一叠案卷,乃是几户人家一同告状,告某处贼匪仗势侵占庄园和田产。
黄澄澄的烛火噗地一闪,偌大的军帐里只有纸张翻动的细响。林晗在等人说话,可等了半天,周遭仍旧鸦雀无声。
“看清楚了吗?”他慢悠悠地开口,“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?”
赵伦合上案卷,道:“陛下,灾荒当前,宛康治安亟待整肃,不若派兵清剿匪寇,以免养患伤民。”
王经冷冷拂袖,嗤笑道:“一派胡言。”
话音刚落,赵伦便皱了皱眉头,道:“匪寇肆虐,不去清剿,更待何时?”
林晗扶着额头,冲他二人挥挥手,道:“我是让你们想办法,别吵架。”
自从白莲教一事,林晗在空山冰湖前受了裴信点拨,明白看事情不能只瞧表面,也不可眼界狭窄,偏听偏信,往后便事事谨慎,力图做到见微知著。
这几张诉状,明面上都是在状告匪徒作恶,可暗地里,却是浪潮汹涌,危在旦夕。
“如今的情形下,光镇压是不够的。”林晗指了指面前一叠案卷,问道,“匪寇是哪来的?”
几人沉默不语。而这答案显而易见,贼匪都是民户变来的,大雪、饥荒,再加上其他种种,将原本安于过日子的小民逼得走投无路,只能变成匪寇。
“王经,你上午来找朕的时候就畏畏缩缩地不敢说话,”他哗哗地翻起了剩余的卷宗,双目极快地扫过,末了冷哼一声,“想说便说吧,朕身边都是自己人,不必顾忌什么。”
王经含蓄地点点头,轻声道:“是。”
林晗浏览完了案卷,便将手边文籍叠成一摞,食指在粗糙的封皮上轻点。
“粗略看了,这些个告状的都是当地富户。莫非这贼还是义贼,专门劫富济贫?”他笑了笑,道,“朕看也不是吧,只怕是普通人都家破人亡了,捞不着好处,唯有对这些个富户下手了。”
他大概猜到迫使许多良民落草为寇的原因,和当初盛京城里老生常谈的难题症结相同。
那就是土地兼并。
有钱能使鬼推磨,确是至真的道理,而为富不仁一词,也绝非无中生有。钱财一物,比猛虎贪狼还要可怕,只要有一点点甜头便会试探底线,再多些利润,就胆敢蹚越雷池。
王经道:“陛下圣明。宛康素来商贸发达,商业繁盛,本就伤农,久而久之,贫者愈贫,富者愈富。显历年间朝廷颁布土政,改一部分私田为公田,准许私田转卖,明着是为了能让普通人买田耕种,可实际上,却令那些有权有钱的小虫硕鼠变本加厉。”
显历正是林晗的年号,他眯了眯眼,道:“原来如此。你今天迟迟不肯明说,是因为这次要骂的是我让人改的田制。”
“臣惶恐。”
林晗摇摇头,示意他不必多心,也将面前的事琢磨了个通透。
宛康大雪连着灾荒,各地物价飞涨,不少农户都过不下去。这时候除了官府,有粮食的只有富户,农民走投无路,便只能向富户借债。日子一天天过去,每家每口都要吃饭,长久借债不是法子,煎熬之下,势必会有人惦记起了农人的田产,趁机压价收购土地。
他当初为了遏制豪强专占土地,确是放宽了买卖田产的限制,为的就是让有钱无势的人也来分这杯羹,从而消减世族的力量。如今一看,确也给人家欺负小民递了刀子。
而民户一旦变成逃户,变成乱匪,损害生产,流窜犯案,必然危及社稷安稳,动摇国本。
王经俯身一礼,徐徐道:“无商不奸,无商不贪,商人唯利是图,臣以为万万不可倚重他们。宛康今日有匪寇之祸,正因为商人压低田价,原本五十贯钱一亩的良田,生生压到十分之一。农户没了田,少数成了流民逃户,或作了匪寇;多数为了活,不得不再向富家借债,或是卖身做奴婢,或是租田为佃户。”
“听听,”林晗冷笑道:“我朝的良民,都成了这帮商侩的奴婢了。”
王经沉默一刹,道:“岂止如此。我朝轻税重赋*,田地不过十五税一,可佃户却要将一年五成的收入交给地主做租息。除此之外,‘去田存税’也是常态,佃户卖了田,却还要缴纳田地上的税,有些富户巧立税目,或以水利之便,或以道路为由,层层盘剥,最终落到佃户手中的粮连十分之一都不到,糊口都不成,怎么不会变成逃户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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