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都是,都是我的错……”他恍惚地低喃,眉心拧出几道丘壑,面庞因痛苦而扭曲,“都是我的错。”
马蹄哒哒响起,踩过血泥污浊的街市。裴纯行在府衙前勒马,展望高处,被惨状骇得大惊,垂眼四看,见林晗跪在门前,急促唤道:“衡王!你这是做什么?快快起来!”
林晗仰面朝天,泪水如同珠串下坠,覆盖满脸。
他颤着喉咙,愧歉道:“是我抗旨去孤阴山找裴桓。我若是听命去草原打达戎人,兴许凉州城就不会沦陷。”
裴纯行身居高位,心思缜密,曾听得些许朝中风声,厉声斥道:“简直糊涂,你要是去若泽草原,按安子宓这德行,你和裴桓就都回不来了!”
林晗一怔,稍稍找回了些理智。他抬起泪雨朦胧的眼睛,一看到尸横遍野的惨况,心中又是一阵揪痛。
裴纯行神情沉重,静默无言地望着息慎的尸首,半晌,沉声指使军士上前,叮嘱道:“好好安葬息将军。”
街道中哀风盘旋,几个燕云军收起大纛,安置了尸骨,寻来一张毡布仔细裹好。林晗颤巍巍起身,在他们近旁看了许久,哑声道:“息将军是为守凉州城战死的,城破人亡,能否上请朝廷为他追封?”
裴纯行略微点头,肃然道:“衡王,逝者已矣,节哀顺变。追忆逝者是好,也别忘了怜悯活着的人。”
“我明白,”林晗转向几个士卒,长叹一声,擦净脸上泪痕,“此事先不要告诉息谨。”
他命将士带走尸骨,暂时收殓了。不出片刻,息谨与聂峥便从城外赶到府衙前。
息谨一路上目睹了凉州城的惨状,脸色煞白。自小生长的家乡被祸害得面目全非,她两眼盈满了泪,六神无主地开口问:“表兄,见到我父亲了吗?”
林晗道:“方才遇着几个伤兵,都说凉帅带着主力退守灵州去了。谨儿莫担心。”
息谨看了看他,目光落到聂峥脸上,将信将疑。
“我爹不会不顾城里士卒百姓,退守灵州的。”
“谨姑娘,战事瞬息万变,凉帅定是有他的计较。”聂峥轻声劝慰,“这府衙是不能待了,你有没有好去处,供咱们先行下榻,商议讨伐胡贼的事。”
息谨思量一番,似乎觉得他所言有理,抬手擦了擦眼眶,呼出口气。
“那……去我家吧。就在凉州大营附近,顺道送将士们回营。凉州城这副模样……委屈大家了,应当不会有胡人在这里了吧?”
她的话久久无人回应。息谨来回凝视着周围人的神情,清丽的小脸逐渐皱起,眉头绞在一处,放声大哭。
众人皆是神色黯淡,压抑着哀痛。天地都笼罩在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中。
息谨号啕哭叫,猝然跪地,对着成山的尸骸失声道:“凉州父老!是息谨无用,没能守住城池,害你们丢了性命——”
林晗挪动步子,有力地扶起她,道:“谨儿节哀,此事我必要达戎血债血偿。”
话音刚落,他便转向聂峥,道:“时值盛夏,达戎人迁居到了何处放牧?”
聂峥目光涣散,听到他问话,双眸中立刻聚起一团火苗。
“若泽草原边界,黑水河流域。”
“去给我杀。”林晗面如寒霜,“不管老幼妇孺,全部剁成肉泥。贺兰稚想报仇,告诉他到凉州来找我。”
“好。”聂峥果断应答,“我把凉州的事交给三郎,这就派人叫他过来。含宁尽管差遣他。”
聂峥俯首抱拳,朝身边亲信呼喝一声,点了一半苍麟军出城北上。息谨领着他们到了自家府中,林晗才知,她与息慎住的不过是件四方小院子,仅有三间屋子,房舍简陋,墙瓦单薄。
堂屋狭窄,只摆了几条胡凳,多塞张桌子都够呛。整座城都被胡人洗劫过,连这不起眼的夯土小院都没逃过一劫。院子一角垮塌,各处有火烧的痕迹。
她家中实在清贫,没什么能抢的,故而屋子里的物件没少,只是被翻得七零八落。
息谨将几条小凳整齐地摆在院里,供他们坐着歇息。林晗与裴纯行心事重重地坐着,仿佛丢了魂魄,良久不说话。
院里萧瑟寒凉,偶尔刮过一阵腥风,风声呼啸,好似鬼魂哀泣。息谨在三间屋子里穿梭,忙着收拾打扫,将散乱歪倒的物什归位,怀抱着几捆书册出门,摊在小院里晾晒。
裴纯行注视着她的动作,道:“这都是什么书?”
息谨利索地翻开书本,轻声道:“家父平生有个心愿,他在凉州十来年,早将此地当做故土,便想在有生之年著成一套本地风物志,如今已写成半部书了。幸好胡人不识字,没把它毁掉。久没人照管,有些发潮,翻出来晒一晒。等到去灵州,我得把这些书好好交给他。”
林晗与裴纯行对看一眼。
裴纯行道:“没想到凉帅还有此等才情。息姑娘,我对凉州也颇感兴趣,能否借我一观?”
息谨迟疑地望着他:“这些书虽不起眼,但都是家父心血,裴谏议不嫌弃,便先将头卷拿去看吧。”
她低头一一找书,背后两人交头接耳。林晗弱着声道:“你这是做什么?”
裴纯行眼神微动,合目不语。
院外兵马响动,两人顿时起身,眨眼间便见聂琢带着人马前来。聂琢将手中铁戟横在地上,半蹲着行了个揖礼。
“殿下,微臣前来领命。”
林晗忙道:“三郎快起来!凉州城的境况你也看到了。夏日炎热,满城尸骨,指不定会惹出疫病。先让人把城里的尸首运到郊外掩埋了,再分出几拨人戍守警戒,一旦塞外有动静,立马回报!”
聂琢俯首道:“是!”
林晗忽然想起一处地方。清徽道长与他一同住过的小院也在凉州。事发仓促,清徽逝世后,林晗便将他葬在邻近的松岗。
此番胡人入侵凉州,不知那地是否遭到侵袭,扰了他的安宁?
林晗迫不及待想去看看究竟,可惜分身乏术,他终究得留在凉州城顾全大局。
第234章 挑拨离间
他阴郁地坐了良久,闷声自语:“安子宓呢,这畜生罔顾人命,藏到何处去了?”
裴纯行沉吟一瞬,道:“他哪有那么大的胆子贻误军机,必然是受人指使。衡王,你说这安太后……”
林晗冷笑道:“怎么,她真要登基称帝?”
裴纯行默然敛眉,起身叹道:“安氏绝非一般的妇人,早年随孝哀皇帝南征北战,襄助甚多,身怀不世之才。”
林晗顺着他的话细细一想,嘲道:“不世之材,就是害得凉州城尸横遍野?”
裴纯行拂了拂衣袖,讥笑道:“他们可不是冲着凉州,而是要诛衡王你啊。区区几座边城,换杀一个能继位的亲王,对盛京那帮人来说可是稳赚不赔。”
林晗双目一沉。
安后知道他在西北边塞生根,便趁达戎犯边之机,令安子宓按兵不动,逼迫衡王与胡族抗衡,消磨他的势力,借此剪除一道心腹大患。
林晗偏居西北,于公于私都得全力讨贼。等到他们与达戎两败俱伤,安子宓再挥师讨敌,无论哪一方都能被他轻松吃下,可谓渔翁得利。
林晗攥紧十指,指甲几乎要掐出血。
没有芸芸子民,那帮人凭什么作威作福?安子宓拥兵甚众,竟视黎民为草芥,坐视胡人杀到凉州。满朝文武,竟唯奸后是从,当真都是群衣冠禽兽!
他愤然起身,迈到门口唤韩炼。
“去探凉州四境还有没有胡人,各县镇伤亡如何,三日之内回报给我。找个会著文的来,替我写张檄文讨伐贺兰稚!”
韩炼震声一应,阔步办事去。裴纯行负手而立,道:“檄文交给我吧。”
“我要诛的不止是贺兰稚,”林晗眯了眯眼,娓娓道来,“还有那妖后安氏。此妇挟制当朝天子,仗着祖法肆意妄为,不顾边城黎民死活。然,她贵为皇太后,如今又临朝称制,讨伐她就是反抗朝廷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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