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针一线,描绘出栩栩如生的合欢、结香、梧桐子。纤纤素手将霜雪似的绣品拆下,摊在掌心,恰成一团皎月般的扇面。
殿内熏香袅袅,香中有股佛寺的烟火气,闻着宁神静心。
林晗朝她交掌一礼,不卑不亢。
“娘娘。”
安太后抬起墨黑的凤眸,丹唇微微一弯。
“还是让你找到这来了。”
她待人说话极温柔,轻而易举就能平定人心。只要当着她的面,即便是水火不容的仇人,也能平心静气。
“太后娘娘倒是不惊讶?”
安氏习以为常,笑道:“成王败寇,何须惊讶。大势已去,输了,就是输了。”
林晗垂着眼睛,道:“娘娘本可以在宫中安享晚年,何苦走这一遭,染指权位之争?”
安太后笑吟吟地端详他,目光澄澈,仿佛阳光下的泉水,像是把他看穿了。
“那含宁何苦非要回盛京?”
林晗怔住。安太后接着说:“我啊,和你们一样。你们都能做皇帝,为何我一个女人就做不得?”
几十年形单影只,既然这辈子只能做孤家寡人,那就做天下第一的那个。
“娘娘,帝王是天下人的帝王,不是你的、我的、你们的、我们的。倘若一国之君只顾争权夺利,罔顾家国兴亡和百姓死活,那便枉为天子,活该遗臭万年。”
安太后抚着发鬓,轻轻一叹,道:“你倒真是长大了。第一回见你,才不过膝盖高的小娃娃,怕生得很,只敢躲在他身后。现如今,已经对做天子颇有心得了。”
林晗默然一瞬,沙哑道:“他死在塞外了。连碑也没有,棺椁也没有。”
安氏眼神动了动,随即平和地点点头,道:“我知道了。”
林晗望着面前铁石心肠的妇人,忽然觉得一阵酸涩。
“娘娘就一点不为令昭心疼。”
安太后猝然闭眼,平静道:“含宁,你走吧。我输了,前尘后事都随天命吧。”
林晗胸间一沉,无话可说,转身快步出殿。殿门前跪了一地宫人,瑟缩地伏着身子,不自觉挡了他的路。林晗在人堆前止住脚步,强忍着翻腾的戾气,猛然听见一阵器物破碎的声响。
碎裂声后,紧跟着女人悲痛欲绝的嘶吼和号哭,喊到最终气咽声哑,宛如一头濒死的母狮。
第260章 取经
林晗对着一地宫娥宦官道:“去陪着太后娘娘,要出什么事,就拿你们长乐宫的问罪。”
那些人慌忙应诺,争先恐后地退入殿中。林晗跨出宫殿大门,卫戈正等候在阶上,身后十来个部曲,一看见他,便匆匆走来。
“怎么样了?”
林晗无奈地摇头,道:“我担心她留着后招,便告诉她穆令昭的死讯,想激一激她。现下安太后应当只顾着悲痛,无心生事了。”
卫戈在殿外听见那一声声令人胆寒的号哭,原来都是含宁的诛心之计。
林晗看出他的想法,拍拍卫戈肩膀,道:“也不尽然,我心里困惑,她跟丈夫儿子当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,有意试探。不想歪打正着,安太后果然还是疼惜令昭太子的。”
只是人死后才放不下,又有什么意思?好端端的一家人,为了权势地位,最终都面目全非。
长乐宫的事情了结,林晗留聂峥守在殿外,带着卫戈到太微宫查看皇帝。安太后身边寂寥冷清,皇帝这头倒是挤满了人。穆惟桢像是把整个太医局的医官都叫来了,满殿挨挨挤挤,众人绞尽脑汁地给躺在龙榻上不省人事的皇帝续命。
林晗拧着眉头问:“怎么回事?”
穆惟桢脸色铁青,瞥向一个跪在角落里的女人,冷声道:“你问她。”
林晗瞧向那女人。雍容华贵,天姿国色,世间难得的佳丽,正低躬着背,哭得梨花带雨,洇湿了脸上脂粉,红痕阑干。
他负手走到她跟前,忍不住泄出声轻笑,道:“苏丽华?”
那女人抬起朦胧泪眼,捏着一角手绢,怯懦地望着他:“衡、衡王殿下?”
明婳说兰庭卫都认得他,此言不虚。
林晗朝龙榻望了望,乜她一眼,道:“我听说你很是受宠,天天都伴驾,皇帝怎么成这样的,你下的毒?”
苏丽华嘤咛一声,崩溃大哭,伏地叩拜道:“妾身只是一时糊涂。方才长乐宫差人送来一碗粥,命我服侍陛下喝下……之后陛下便昏昏沉沉,成了现在这副模样。”
“太后让你干什么,你就干什么?”
“妾身不知粥中有毒!”苏丽华以头抢地。
穆惟桢突然开口:“谋害天子,把她送到刑台大狱,等候定罪!”
苏丽华难以置信地扬起脸。她面色惨白,浑身一颤,朝林晗叩首,惊声道:“殿下救我!”
林晗平静地瞧着她:“你自己糊涂,一步错,步步错,我帮不了你。”
楚王手下甲士阔步走进殿中,将她扣押住。苏丽华仍想反抗,挣扎不休,两手紧抠着地砖,口中高呼着陛下。她不会武功,身娇体弱,须臾便被强硬地拖拽出殿,磨断了指甲,所过之处沾上几道刺目的血迹。
林晗望着焦头烂额的医官们,道:“陛下如何了?”
穆惟桢面庞苍白,神情疲惫,长叹道:“听天由命吧。”
林晗盯着殿内摇曳的烛光,木然地注视着来往的医官宫人,心头没有半点波澜。
他是想要皇位,可此刻目睹穆献琛垂危,实在也高兴不起来。
大概是同病相怜吧。
穆惟桢道:“你去处理外朝的事,宫里就交给我。”
林晗挤出个寡淡的笑,麻木地点头。
“桓儿走吧,还有的忙。”
卫戈陪在他身边,彼此一路无话。走到崇庆门前漫长的宫道上,卫戈忽然抱了抱他。
林晗盯着酝酿着暴雨的天空,无力地拍了拍他的背。
卫戈缓缓松开,道:“你不开心。”
林晗接着朝宫城外走,道:“忽然觉得,世间至尊也不过如此。”
可是,天子之位是他想要的,他为了皇位殚精竭虑,熬过无数次危机,走到如今已经没有退路。
“别想太多。外朝要怎么办?”
林晗思忖一瞬,道:“先去捉拿安子宓,清算党羽。再昭告百官今日之事。皇帝要是熬过来,一切都好办,要是熬不过……”
他顿了顿,望着远处恢宏的崇庆门,轻声低喃:“这皇城又要变天了。”
安子宓不过蛇鼠之辈,抓他丝毫不费劲。林晗领着兵马包围安府,轻而易举攻破了家兵的防卫,拿下府中上百号亲眷。安子宓见无可挽回,便要逃跑,正翻墙时被人捉住,押送到林晗跟前。
林晗坐在安府正堂品茶,淡淡扫过沦为阶下囚的安大将军,笑道:“你这的茶竟然是江南贡品,宫里也少有呢,安将军好福气呀。”
安子宓被绳索捆着,满身灰土枯叶,狼狈至极,勉强地陪笑。
“殿下……这是不是有什么误会?你怎么到我府邸乱来呢。”
“别,”林晗嘲道,“我可禁不起你这一声殿下。”
他心中却暗想,你安氏不是趾高气扬,怎么区区半天,就成了这副怂样?
“这这这,殿下,有什么事不能好好商谈啊!”安子宓耷拉眉毛,苦着脸,“还是把我松开,有话好说。”
林晗立时起身,斩钉截铁道:“我跟你没什么可说。你有话便跟刑台堂官说吧。”
安子宓一听要把他送到大牢,顿时吓破了胆,连连告饶。林晗充耳不闻,挥了挥手,让人把他拖下去。
清理过安府,已近深夜,林晗有些困乏,命士卒在府中休整,自己却想另找个地方睡觉。盛京每夜宵禁,出不了坊,他和卫戈回不去馆驿,这一带住的都是达官贵人,连个下榻的邸店都没有。
林晗灵光一闪,道:“我家在京中的宅子恰好也在这坊里,桓儿去我家吧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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