若有一事触犯到了世人良知,那么即使再冠冕堂皇,也是不可饶恕的罪行。若有一事耸人听闻,却是其心可悯,那便值得网开一面。
郊外山水清明,长林丰草,树影间熏风骀荡,丈丈晴阳飞落如练。
新留三面皆有一围山峦,远远望去,天边云蒸霞蔚,像是描画了彩绘仙人的屏风。燕云军在东南一处山谷边设下射邑,几十弓骑为一列,纵马奔驰如雷,来回操练骑射。
原野上竖起丛丛旌旗,随风涛翻涌舒卷。卫戈身边跟着几员大将,独孤毅和宇文跋都在。那两兄弟坐在阅军台上,专心致志盯着弓骑操演射技。卫戈手里则握着一样事物,聚精会神地摆弄,时不时抬头看一眼下方的将士。
军纪森严,林晗瞧这阵仗,低声问韩炼:“我能过去吗?”
“将军随心去就是。世子说了,若是你来,一律不许拦着,也不必通报。”
林晗欣然下马,一手执着鞭子,悄悄绕路,登上点将台。独孤毅性子开朗,嗓门也大,见了他便不拘小节地欢呼:“公子来了。”
宇文跋个性内敛,颔首低眉,唇角轻弯,湛蓝的眼睛里浮出些微笑。
卫戈像是被惊醒,后知后觉地望向林晗,笑道:“含宁。”
林晗找了个空席坐下,玩笑道:“府中人手不足,我到燕云军这来避一避,不会叨扰到你们吧。”
卫戈摇摇头,把手上的东西朝他一递:“你来看。”
林晗站起身,疑惑地凑近查看,道:“弩?”
卫戈抽开机匣尾部,机括转动,赫然现出三个箭槽。林晗紧盯着槽中几尾细箭,抚掌惊呼:“连弩?这东西可不一般!你做的?”
“含宁来试试。”卫戈将弩机塞到他手上,“假如效果不错,便不必引进达戎人的角弓了。”
第189章 傀儡
胡族擅长弓马骑射,不单由于天生好武,更因他们的弓箭使起来灵便,发弓指法不同。胡人射一枝箭,往往一息就能完成,相同的时间里,中原将士甚至还没拉开弓。
林晗接过握把,收紧机匣,盯着弩牙和悬刀琢磨片刻,低喃道:“好轻。”
连弩的箭矢没有箭羽,镞头接着木质箭杆,形状也短小了不少。使弩向来比拉弓容易,弓射考验膂力,常人根本撼动不了强弓。弩箭便不同了,弩钩一挂,拨动悬刀,对准射程内的敌军,就可取其性命。
卫戈着人在百步外竖上箭靶,林晗对着望山瞄了瞄,屏气凝神。
“咻——”
弩箭破空而去,直直飞向远处钱眼大小的丹红靶点,而后撞落在靶圈上。
卫戈走到他身边,与林晗并肩而立,轻声道:“让我再试试。”
林晗依言给他,站在一旁观看。卫戈左手拇指戴着一颗翡翠护指,质地温润,翠色通透,在日阳下熠熠生辉。他平视前方,两手端起弩机,仿若全神贯注的猎手,眨眼之间,弩箭弹射出去,宛如一尾流星,呼啸而逝。
那无羽箭毫无悬念地掉落在靶前。卫戈放下弩,摇头道:“还是不行。”
林晗道:“太轻了。飞到靶前已是强弩之末,完全没有余力破甲。怎不加上箭羽。”
“箭羽卡在机槽中,准头就不好了。”卫戈微微蹙眉,“胡族多骑兵,弓弩至关重要。弓箭手千金难求,假以时日才能练出成效。”
林晗明白他的担忧。贺兰稚虽喊着要议和,但两国势如水火,再打起来也在意料之中。战事迫在眉睫,平原之上,弓箭大车是制衡铁骑的最好手段,若有连弩,更是增添了几分胜算。
他取过卫戈手里的弩机,打开机匣,拈出一根箭矢查看。箭头末端是中空的,几瓣质地均匀的木材拼合成一枝箭杆,另一头嵌着铁镞,寒芒闪烁。
“换成实心的吧。”林晗拎着箭头,双眸睇向卫戈。
“实心的太贵了,”独孤毅插嘴道,“选完木头削木头,用火烤、校直、上漆。造一根箭太耗时耗力,稍微出点岔子就前功尽弃。”
林晗凝望着灰霭中云母般的群山,思忖片刻,道:“樊川附近的铜泽有好几处矿山。不然把箭的长度再削短些,换成全铁的?”
卫戈沉思着,抿了抿唇。独孤毅怔怔道:“那不就是铁镞头。比、比镞头长点?”
箭镞有模具,便可在作坊中大量生产,比制作木箭方便多了。林晗看卫戈似有顾虑,便道:“先造些出来试试吧。”
卫戈看向他,笑道:“朝廷有令,各地但凡是造一根镞头,也得向盛京呈报。”
林晗却不屑一顾:“朝廷?就造三两铁箭,能耗多少铁。”
“我怕给你找麻烦。”卫戈弯着眼睛,失笑道,“换成铁箭,我倒是有信心做成连弩,你还真要大开矿山制箭?”
林晗皱着脸,道:“怎么,我开不得,当我没钱?”
独孤毅一喜,怂恿道:“公子,咱们在外打仗,修缮武器也得花银子,你看这……”
卫戈凉凉地瞥他一眼,独孤毅笑容一凝,顿时灰溜溜地噤声。
林晗迟疑地看了看两人,低声道:“怎么回事,你们军资不足么?”
“倒不是缺钱,”卫戈温声道,“宛康富庶,这物价,比盛京还高几倍。”
出征资费有限,在外将领通常都精打细算。朝廷会给军士配发维修刀兵铠甲的资材,数目不多,转眼就用没了。
林晗大惊:“这……不会吧?”
他养尊处优惯了,从未计较过银钱。盛京城豪族显贵遍地走,宛康再富,何至于贵到盛京头上。
林晗细细一想,沉吟道:“再怎样都不可耽搁了战事,既如此,就更要州府拿钱了。”
校场上几队弓骑操练完毕,便有校官威武上前,朝台上将帅抱拳行礼。卫戈略一点头,叫了几个亲兵奔赴靶场,让他们督观弓兵比射,按甲乙丙丁四等考校,合格者奖赏战功。
弓兵不比冲锋陷阵的步卒,靠数首级论功行赏。交战之时,不求有功,能一箭射穿敌将首级,但求无过,不许拿着金贵的箭矢玩忽职守。弓箭手的战功,大多通过平时操练的表现来计算。
布置好军务,卫戈半是调笑地盯着他,神情柔和:“可别为了我,把州府的银库掏空了。”
林晗只觉旁边两人的目光在他们之间窥探不休,顿时脸上一热,嘴硬道:“谁说是为了你。这是为了大梁的社稷江山。”
“我不为江山,”卫戈接着他的话,似笑非笑,面色正经,口中却轻佻暧昧起来,“我啊,只为了一个人。”
那双眼眸里的温情像是软和的丝绸,撩拨得林晗心缰一紧,哑着嗓子说不出话,只轻轻地哼了声。
原野上风声浩浩,草木低伏。一骑快马送来几本簿册,亲自呈到林晗手里。他原以为是公文,翻开瞧了个大概,居然是市政司留存的税册。
“王御史让你送来的?”林晗微微惊讶。
“正是。”那皂吏交掌一拜,“王御史嘱托下官,一定要原封不动地送到都护手上。”
一阵冷风吹打,灌进林晗领口袖子。他不禁打了个寒战,一手端着账册,一手紧贴嘴唇,压着嗓子咳两声。
“外面风大,到军帐中去吧,”卫戈解下斗篷,披在林晗肩头,转而对着始终未发一言的宇文跋,“顾好这边。”
“是。”宇文跋交手低眉,话音低沉。
林晗听着江海般狂起叠涌的风涛,一时有些恍惚。待卫戈叫他,才发现自己已被他拉着手,乖乖地走了几十步。
卫戈瞧见他呆滞的模样,不免有些担心,一进帐中,便把人揽进怀抱,在发鬓间啄吻几下。
“怎么回事,身子又不舒服?”
林晗回过神,仍是目光迟滞,疲累地靠在卫戈襟前,自言自语:“我怎么了,为何突然就感觉……脑子里空荡荡的?”
卫戈捧起他的下巴,迫使林晗抬头,与他对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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