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将士俯首帖耳,拜道:“公子要去么?属下让人备马。”
林晗唔了声,抬头瞅着天色尚早,便颔首应下。
军官牵来匹雪白的骏马,金鞍鞯玉辔头,乖顺地垂着脑袋,温厚平和地嚼着草叶。林晗接过燕云军递上的马鞭,跨坐上马,握紧缰绳,粗略问过大营地址,便扬鞭纵马,驶上宽阔平坦的大道。
他选了条远离闹市人流的路,一路上风驰电掣,很快到了军营门口。城北大营盘踞在一处高地上,四周围着铜墙铁壁,堡垒壁塞之间栽满杏树和柳树,一眼望去浓荫密蔽,仿佛到了盛夏。
日光缓慢偏移,树木房屋的影子逐渐东斜。营门边环绕着河水,一道大桥横亘河上,桥长二三十丈,足以容纳八辆二驾马车并行。
林晗在桥前下马,牵着缰绳步行,远远瞧见值守大营的戍卫,鳞甲黑压压一片,宛如密集的乌云。
他随身带着卫戈的印信,守卫并未过多盘问,只打量了片刻,便差人进营通报。不一会就有个燕云小将跑到营门,恭恭敬敬迎他进去。
林晗看他面熟,原是在草原上和卫戈一同领军厮杀的将士,便随口问了句:“叫什么名字,今年多大?”
那人抱拳立正,铿然答道:“末将韩炼,今年十八!”
林晗笑着拍拍他的肩甲,韩炼依旧站得笔直,宛如一棵青松。
“不错,是条汉子。好好跟着世子。”
“遵命!”
军营中不得纵马,林晗将白马拴在砦前石墩上,与韩炼一同前往校场。大营里正演练阵法,卫戈一身白袍银甲,甲胄外裹着玄色披风,端坐在点将台上,神色肃穆地督阵。
他面前张着桌案,上头摆放了青红皂白黄五色令旗,每拿起一根旗帜,台下三军立即变动阵型,方圆长宽,转换自如。
隔着黄沙烟尘,林晗唇畔不自觉噙着笑,目不转睛地望着他。卫戈督练三军之余,忽然瞥见他的身影,肃冷的眉间顿时冰消雪融。
千百人的阵列之中,他们默契对视,心照不宣地淡笑。
除了操演阵法,卫戈还让麾下士卒手执枪矛,持续不断地练习击杀。战场上瞬息万变,往往眨眼间就决定了生死。尤其是对于机动灵活的骑兵,斩杀的机会只有一刹那,因而不需要花哨复杂的武功,只需将两个动作演练成千上万次,熟练到变成本能。
一个是挑,利用枪尖长矛,在逼近敌军时挑开他们的兵器;另一个动作是刺,挑开敌人武器的瞬间,用手里的枪矛刺击他们的命门。
卫戈做起正事来一丝不苟,知道林晗来了,正在角落里看着,更是有条不紊。
练完几轮,各营牵出战马,接着排演骑兵阵列。卫戈举起令旗,将士观旗语而动,在校场间纵马奔腾,再现了当日歼灭五百番兵的回环阵。这阵法颇为精妙,先呈雁字冲锋,再沿日字回旋,绕到敌军左后侧击杀。
寻常人擅使右手,兵器也都拿在右手,从左侧突袭,简直是防不胜防,故而不久前对阵番兵时,卫戈领着五十骑就杀得他们毫无还手之力。
林晗独自看他练兵,看到日头西斜,血红的余晖铺满大地,丝毫不觉得疲倦,反而越发津津有味。卫戈把麾下操练整整一日,等天色渐暗了,才下令回营,自己起身离了帅位,匆匆朝林晗走来。
大营里黄沙滚滚,夜风一吹,更是尘土飞扬。林晗从怀里取出条竹青色的汗巾子,笑吟吟地给他擦脸。
卫戈握住他的手指,轻声道:“让你久等了。军法森严,为将帅者更应以身作则,只好等练完再找你。”
“我知道,”林晗动了动手指,搔他的掌心,“有模有样的,看来以后得改口了,叫你裴帅如何?”
卫戈淡淡一笑,厚脸皮道:“还是喜欢听你叫夫君。”
林晗连忙左右环顾,确定没人听他们墙角,便利落地抽回手,在他额头上戳一下。
“属狸奴的?刚夸你两句尾巴就翘上天,当心被人听见。”
卫戈长叹一声。林晗还不知道,他两个之间那点事,燕云军早就人尽皆知了。军营里都是些糙汉子,有些多嘴胆大的,闲来无事还编排两人的荤段子,传到卫戈耳朵里,收拾了几个最猖獗的,申明一番军纪,才没人敢明着调侃他们,私下里却不知如何。
“等了许久,累不累?”卫戈另起话头,“我还有些事要办,不如留在营中,让人送几个小菜。”
林晗欣然点头,两人便一前一后往主帐去。到了帐外,却见一个文人模样的青年立在昏沉沉的夜色中,宽大的袍袖飘然摆动。
这人孤零零的,连个随从也没有,似乎是在等着拜见主帅。主帐跟前燃着两排火把,映亮了他的侧影,隐约可见一袭水蓝长衫,袖子上绣着白鹤,姿容俊雅,霁月清风。
卫戈眼尖,还没走近便认出来人,拉着林晗耳语:“你的老熟人来了。”
林晗:“?”
他带着林晗走上前,朝那人的背影唤了声:“王御史。”
那青年回过神来,转身望向他们。只是回眸一眼,端的是君子如珩,羽衣昱耀。他的面庞清俊柔和,眼神却刚直不阿,目中寒星点点,仿若乍开的剑光。
林晗注视着青年的脸,不禁感慨道:“王经……”
王经出身寒门,有一副宁折不弯的傲骨,才华横溢,可谓盛京士子中的翘楚。
他是林晗继位初力排众议,亲手提拔上来的。王经做官后没有辜负皇帝厚望,丝毫不畏惧世族攻讦,将生死置之度外,独自对抗几大高门,仗着一身才干,又有皇帝保他,行事滴水不漏,一度搅得朝堂风云变色。
世族把王经视为眼中钉,无奈找不到他的错处,不能把他怎么样,只得忍气吞声,唯恐避之不及。后来林晗“驾崩”,王经形单影只,照旧不怕死,分毫不收敛往昔的阎王做派,靠着封大骂裴信的奏疏一战成名,成为天下人眼中数一数二的清流。
王经听见他的声音,踟蹰地朝前走两步,犹疑道:“陛下?”
第138章 你再撒娇
林晗动了动嘴唇,一时喜忧参半。王经认真端详他的脸孔,骤然大喜,那股不近人情的劲顿时消失殆尽,郑重地交叠双掌,朝林晗行了个跪拜之礼。
“快起来,”林晗上前两步,紧盯着他颈边青衿,颤声开口,“你为何到这来了?”
“臣奉命前来巡视宛康,”王经抬起头,双目通红,忘了接下来的动作,“陛下,臣终于见到你了。”
林晗失笑,俯身将他扶起。王经敬重他,惶恐不已,缓缓垂下头,站起身来。三人走进主帐,点燃灯盏,各自入座。卫戈把首座让给林晗,在他身旁站着,宛如沉默的护卫。
林晗瞅着芝兰般的王经,柔声问他:“既然是奉命来的,为何不穿官服,连随从都不带?”
王经始终低眉顺目,听了他问话,拢袖答道:“原本带了的。从都城到边关路途遥远,出了些波折。”
林晗仰首伸眉,淡淡一笑:“莫非遇上了盗匪?哪里的地头蛇如此大胆,竟敢抢朝廷命官。”
卫戈忽而出声:“蛇鼠一窝,说不定是硕鼠呢。”
“王经,”林晗嗤笑道,“你这是得罪了谁?还是说,朝廷让你来查谁?”
王经起身拜道:“陛下于臣有再造之恩,臣自是知无不言,言无不尽。朝中早有流言,宛康都护高柔贪赃枉法,结党营私,臣这回前来就是要把此事查个水落石出。谁知路上几经波折,遭遇悍匪劫道,杀了我的护卫。若不是世子仗义相助,臣早就身首异处。”
“原来如此,”林晗沉吟良久,看向王经,“高柔官拜从二品都护,执掌边关要务。你孤身一人来到宛康,怕是很难跟他抗衡。”
王经慎重地答:“臣……不怕死。”
“桓儿,”林晗道,“派些人给王御史。高柔位高权重,不能让他骑在头上。”
“好。”
王经抬头看了看他,双目水汪汪的,尽是感激之色,只一瞬,便守礼合宜地垂下眸子,恭敬拜道:“多谢陛下相助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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