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老狐狸……真当自己是狐仙,不怕死吗?可不能让他尝着甜头,往后天天在他跟前作死。
“你下次要是再这样,”林晗双眉倒竖,愠怒道,“我就再也不管你了。”
裴信垂下眼目,淡淡地抿了抿唇,指头绞缠着剑穗。
林晗自己没有意识到,这句恶狠狠的威胁,比起平日的冷淡疏离要亲近得多。就好似,做仇人永远比做陌生人更刻骨铭心。
“主公!”
冷夜中忽而响起一个清冷女声,姜拂按着佩刀匆匆赶来,身后追随着十来个兰庭卫。
这一行人浑身都沾着血气,肩上麟羽绣纹亮如狼眼,纷纷抱拳屈膝,在裴信跟前半跪着。
“起来说话。”
姜拂微微顿首,道:“刺客全是死士,一被抓就服毒了。乱军跑了几个,子绡已经去追了。”
裴信负手而立,眉目肃冷:“也罢,下去吧。”
“遵命。”
姜拂正要退去,裴信却出声叫住她。
“等子绡回来复命,让他不必再找我,往后跟着衡王便是。”
林晗猛然抬头,不可思议地瞪着他。
“奴婢明白。”
他淡笑着看向林晗:“锦儿不在了,你身边总是少个照顾的人。即使用不着,让他伺候你起居也好。”
林晗轻哼一声,嘀咕道:“不过是想在我身边安插人,说得这么冠冕堂皇。”
裴信丝毫不恼,反而温声一笑,颇为纵容,道:“含宁真聪明。”
林晗想到正事,皱着眉头忧心道:“主谋你不查了,还是交给我来?”
“有什么可查的,不是明摆着的。”裴信像是全不把刺杀这等伎俩看在眼里,淡然道,“外面风大,回花厅吧。”
说罢,他便带着随从,浩浩荡荡地原路折返。林晗被几个兰庭卫护卫在中间,一路上出神地琢磨其中关窍。
够胆子刺杀裴信的,除了王致,还能有谁?若是裴信死了,最得益的也是他,这件事十有八九是他的手笔。那些黑衣刺客,应当就是王氏的死士。
至于乱军,他们和刺客一伙的,看装束像是宛康府兵,林晗只能想到前都护高柔的残部。
高柔的残部隶属宛康,自然熟悉都护府中的防卫,这样也就能解释得通,他们是怎么轻而易举地突破守卫,混到府中作乱的。
两人折返回花厅,室内香炭烧得正旺,金猊狻顶上不断涌出仙雾。屋子里暖如六月天,一进门,林晗便嗅出熟悉的香气。那兽炉里燃着的,就是往年供应六宫的栎炭。
这种木炭造价不菲,是用乌冈栎烧成的,只取大小粗细如匕首的上好长炭,研磨成粉末,加沉香、麝香、龙脑香,混入香汤凝脂当中,压制成纹样精细的炭饼,忍冬如意、凤鸟蟠龙、缠枝柿蒂都有,栩栩如生。小小一块炭,纹路细腻得堪比刺绣。
还没来得及落座,裴信便抛出一个问。
“宛康军心不定,含宁可有对策?”
林晗一愣,霎时明白,他是和自己想到一处去了。
“是我疏忽了。今夜之后,先彻查高氏亲信,能遣散的就遣散,”他倚靠在凭几边,一手撑着额头,轻叹一声,“送不走的,或是牵扯到今晚起事的,杀鸡儆猴。”
有仆婢掀帘进屋,奉上今年新出的香茶。裴信捧着热烟氤氲的瓷杯,安静地听着,脸上渐渐有了些血色。
林晗饮了口茶,闭上双眼,畅快地品赏片刻,沉声道:“回府之前,才接到朝中连夜送来的折子。”
裴信端茶的手一顿,温声过问:“哦?”
他从腰间摸出一册折本,扔在桌案上。裴信淡淡瞥过,便垂下头,气定神闲地喝茶。
“这个节骨眼,让我上哪弄这些个贡品,交这么多粮帛,怕不是故意出难题,等着这事做不成,到时候治我个玩忽职守的罪,顺理成章地罢官削爵。”
“含宁,”裴信缓缓道,“这手段不算高明,你还怕区区一纸政令么。”
林晗似笑非笑地盯着他,低声道:“我要抄王凝的家。”
宛康首富,家中仓库定是油水丰厚。王致敢给他设套,企图落井下石,他就以其人之道,还治其人之身。
温暖的香气像泉水一样淌过肌肤,不知不觉,林晗便有些醺醺然,神思仿佛溶化成了一摊香脂。
他如今对气味敏感得紧,栎炭的香并不浓,可他闻着,这清淡的气息就好似一双有力的手,重重地在脑门上拍击,时而紧紧捂住口鼻,逼得他心生错觉,仿佛自己也成了一方香炭,被置在烘炉中炙烧,浑身都冒出烟气来。
裴信的声音时远时近,听着恍惚不定。
“你就是把他杀了,我也不会过问。”
他遽然冷声道:“那我要是杀了穆思玄呢?”
“含宁,”茶盏叩响桌案,裴信无奈地叹了声,“他是你哥哥。”
林晗冷笑道:“你还真是神通广大,连我跟他的身世,都早早地一清二楚。”
这话里有股怨恨的意味,像是指责他明明早知内情,却不愿说给他知晓。
“他差点把我害死了。”
裴信默然良久:“我明白。”
短短的三个字叫林晗心中一紧,嗓眼微微发颤:“你明白?不论是你还是他,难道我的命,就这么不值价,可以被随意拿捏?”
一通话说完,他还是觉得愤恨难平,干脆掀了脸面,直言道:“穆令昭,你可真是个好太子,好兄长,你们皇室把我们这些宗室当做什么了?召之即来挥之即去,可以肆意践踏的猪狗吗?”
面前人听见那个尘封已久的名字,稍稍有些讶然,手指曲起,又慢慢放开。
“你都知道了。”
“当然知道,”林晗讽笑道,“所以体谅殿下的苦心。‘棠棣之华,鄂不韡韡’,你们的手足之情,真是动人。在亲兄弟面前,旁人的死活,确是无关紧要。”
裴信皱着眉,语带薄怒:“无理取闹。”
“闹?”林晗不由得也带了几分压抑着的怒火,“你以为我说这一番话,只是在闹?”
“我要是真不在乎你的死活,”那人眼望着夜色深处,缓缓咽了口气,艰涩出声,“我死之前,定会拉着你陪葬。纵然生时殊途陌路,唯念死后同寝同穴了。”
林晗被这阴寒刺骨的,咒辞般的话惊得站起身,连连后退了几步,瞠目结舌:“你……”
一刹那间,他盯着那张爬满阴翳的面容,竟觉得像是从未认识过。
晦暗的月光下,裴信犹如完全变了个人,被一抹孤冷陈旧的冤魂附身,往日里总是温柔的目光,仿佛墓土边的蔓草,顺着林晗的肌肤往血肉里缠。
他的心怦怦直跳,油然记起长公主在荆川留下的告诫:别惹他,他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。
他丝毫不怀疑这人真的想过,要让他入墓陪葬的事,不禁开始庆幸,幸好穆令昭不是皇帝,否则,他怕是一辈子都逃不掉了。
恐惧驱使着林晗冷静。他张了张口,温声道:“允之……”
话音刚落,裴信眉眼间的阴霾一扫而净,仿佛片刻前只是林晗的幻觉。
“含宁总是这样,要惹得我生气,才知道听话。”他温柔地叹息,眼神迷蒙地望着他,“别害怕,方才只是气话,这么多年了,我只是……太想你了。”
林晗慌忙避开,哑然片刻,道:“你、你身边的人不少,我有什么可想的。”
他垂眸轻叹,絮絮地说起琐事,面庞上浮出艳阳般的笑意:“你都忘了。你有回进宫,误打误撞闯进少阳院。我正被陛下罚了禁足长跪,快撑不住的时候,你给了我一颗松子糖。”
林晗没忘,那年除夕阖宫欢庆,唯独太子缺席,惹得臣下诸王暗地里议论纷纷。
一颗糖而已,值得记这么多年?
他不愿细想,满心只盼着抽身离去,仓皇开口:“我、我得走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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