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晗摆摆脑袋,苦笑道:“你合会儿眼,有情况我叫你。”
卫戈把胡禄草草掼在地上,堂堂大将,不拘一格,就地枕着箭筒小憩。胡禄是木头制作的,用来盛放羽箭,一头蒙着皮,当中便是个空腔。枕在上面能听见三十里外的马蹄响动。
林晗默默坐在卫戈身旁,守着他小睡。许是困极了,卫戈才闭上眼便人事不省,好似陷进了坏梦,眼皮不安地颤动。
林晗出神地盯了半晌,鬼使神差地伸手,想轻轻抚摸他眼下淡青的痕迹。哪知指尖还没碰到肌肤,卫戈便警醒地睁眼,双目转瞬就从恍惚变得清醒无比。
他猛然把住林晗手腕,略微支起半身,有力地宣告:“走!胡人来了。”
林晗迟疑一瞬,飞快地眨了眨眼:“你听到了?”
“嗯。”
卫戈动作神速,牵马上鞍,佩刀紧弦,下令军士集结前行。轻骑迅疾如风,将近正午时分突进到孤阴山脚,还差不到二十里便是大漠。
山下埋伏着一股达戎骑兵,恰好与燕云军狭路相逢。达戎将近一万余众,卫戈麾下不足五千轻骑,不可正面出击,便只围成盾车阵,以弓箭破敌。战到达戎退兵时,燕云军打空了羽箭,连一根镞头都不剩下。
林晗满心沉重,担忧再遇上一队胡族骑兵。卫戈倒是心神坚定,从容自若地指挥大军往西南行军,避开黑水河流域,走荒芜小道进入大漠。
夜幕降临,他们终于离开险恶的孤阴山,驶入宽广浩瀚的塞外荒漠。战马四蹄踏上大漠沙砾的一刹那,林晗一颗心怦怦直跳,面对着天穹上清辉万丈的月轮,宛如重获新生。
十日之后,大军历经千辛万苦,在无穷瀚海间餐风露宿,风尘仆仆地回归宛康。
聂峥早得了消息,回城那日天还没亮便守在城门前迎接。塞外夏季炎热多风,烈日下黄沙漫天,等到过午时分,燕云军的影子才从滚滚尘浪间浮现。
聂峥按捺不住相逢的喜悦,独自纵马上前,身后肃立着一排排玄黑铁甲的苍麟军。
“含宁!”
林晗舒展眉头微笑。多日来困倦忧心,昼夜难眠,他的面庞更加消瘦,笑颜中夹带着几分疲倦。
“廷卓,总算见到你们了。近来宛康可好,有胡人来吗?”
他忧虑地抬头,仰望着宛康城楼,看见城上铁甲如林,戒备森严,不由得长舒口气。
宛康城岿然如旧,接近两月不见,倒是比初时繁盛许多,艳阳高照下,似乎连城头盘踞的灰霾都少了许多。裴信临走前从北越购置的粮米运送到了城中,一解燃眉之急。聂峥在他离开的时日里有条不紊地安排劝农的事,各县镇生产形势大好。
最妙的是,王凝为了巴结官府,主动交出了宝钞,把印制纸钞的权力献给了官府,从今往后,汇通宝钞与王氏再无瓜葛。
此举一解商市弊病。宛康城各大商户欣欣向荣。王凝识时务,明白什么时候该老实学乖,自愿弃卒保车,留下一条小命。
“你们离开这段时日还算安宁,没胡人跑来找茬。听说两国又打起来了……”聂峥的目光越过林晗,落在他身后不远处,低声探问,“你们如何?”
卫戈骑着雪白骏马,凝望着林晗背影,看似清冷漠然,实则眼含深意。他立在一众燕云骑兵前,一手按着缰辔,俊秀的脸孔正对着浑圆滚烫的金乌,肩上狮铠银光璀璨。
林晗颓丧地叹了声,道:“九死一生。盛京让我做先锋打达戎人,我抗旨了,私自跑回来。”
聂峥怔了怔,反应平淡:“哦。”
林晗始料不及,一时迷惑不解,上下打量他:“我和朝廷撕破脸了,你这是什么反应?”
聂峥不以为意,摸着下巴淡淡开口:“无碍,反正这脸早晚要撕得一点不剩。你和裴桓在塞外,不清楚朝中的事。听裴纯行那厮说,安太后临朝称制了。”
林晗差点惊掉了下巴:“什么?皇帝又不是死的。”
临朝称制,便是皇太后在天子无法亲政时登临朝堂,听政主事。
聂峥一脸看热闹的神情:“是死是活不知道。安太后之所以临朝称制,就是因他突发恶疾,身体抱恙,整日待在太微宫卧床养病。”
林晗缓缓皱起眉头,隐约嗅到股阴谋的气息,浑身浮起股冷冽的不安。
聂峥察言观色,小心翼翼地进言:“……我倒是觉得,他死了也挺不错的,给咱们省些力气。他若不在了,含宁便有机会顺理成章地回盛京。难不成安氏女流之辈,还要登基称帝?”
林晗回过身,情不自禁看向卫戈。两人默契地对视一眼,卫戈策马朝他走近,轻声安慰:“先到城中再说。”
第229章 抓个正着
聂峥淡笑附和:“说得对。先到城中,宴饮洗尘。”
林晗道:“大家都累得慌,不必劳师动众。叫营中款待众将士,好好休整几日。至于咱们几个,随便在院里摆一桌就是。”
卫戈命大军排成蛇阵,迤逦入城。林晗未在军中停留,先与聂峥去了都护府中,见各府衙井井有条,不由得神清气爽。
赵伦在府堂坐镇,正与几个胥吏交托庶务,遥遥地瞅见林晗,便从百忙当中抽出一眼空隙,挺直腰背,不卑不亢地行了个礼。
聂峥嘲道:“几日不见,倒学会摆谱?你在我们跟前装什么操心不尽。过来请安。”
“你懂个屁,”赵伦倒竖眉毛,呛声骂他,转头看向林晗时换上副温和谄媚的神色,“我这是替殿下和世子分忧,他们在外奔劳,我便在内主持家务。”
聂峥皮笑肉不笑,道:“挤在人家两个中间,照照镜子去,多余。”
林晗环顾府衙,不时有掾吏弓着脑袋小步从旁经过,手捧书卷墨盒等物件,冲他行礼问好。他连回了几句安,扭头询问赵伦:“近来有什么大事?”
赵伦便将上月以来城中要务跟他细细谈说。与聂峥在城外告诉他的相差不多,就是汇通宝钞与北越粮米的事。朝廷要征收的贡品也交了,王凝帮了大忙,捐了许多珍稀宝物。
林晗沉思良久,喃喃低语:“记得丞相走之前跟凉帅和我商议过,不仅要买北越的粮米,还要购进他们的兵器。米粮运到宛康了,那兵器呢?”
那两人面面相觑。赵伦迟疑道:“别是被人劫走了吧?”
“这倒不会,”林晗轻轻摩挲着指节,“粮米与兵器同样重要,要是有人想起事,哪有只要兵器,不要粮的道理。”
思来想去,他胸中酿出一个猜测。裴信或许压根没把买米粮兵器的事放在明面上,要想把货从北越运到梁地,必然得走暗地的路子。兵器不比米粮好蒙混过关,只能先藏在某处,找时机送到宛康。
麻烦的是,裴信手底下人手众多,分工细致,各司其职。不光林晗不知他如何安排的此事,恐怕就连姜拂也被蒙在鼓里。
各处视察一圈,林晗困意上涌,直想倒头大睡,便打发聂峥回去,自个朝居所走。原先住的屋子几月没有人气,又没丫鬟仆役收拾洒扫,落了厚厚一层灰,好似盘丝洞一般,完全不能住人。
林晗强忍着困意调头,回到府堂前的庭院,冲赵伦问:“你们如今住哪,营房么?借个地让我睡睡。”
赵伦一愣,忍俊不禁道:“祖宗,多可怜似的。整个宛康都是殿下您的,睡哪不成?”
林晗一撩袍子下摆,托腮坐在台阶前,懒洋洋地晒太阳。
“快说说,我真困死了。”
赵伦指了处就近的宅子。他们早从营房搬出来,盘下座二进大院,取两间厢房做起居之用,只不过没腾扫客屋。
林晗利落起身,蹒跚地朝外走,边走边说:“那我去你屋子里睡。”
赵伦权衡再三,见他实在可怜,犹豫道:“也不是不行……”
屋宅在府衙西北,隔了一条街。宛康不比两京,对商市管束相当松散,街衢随处可见各国货商。
夏日炎炎,太阳高照,四方蝉鸣聒噪悠长。林晗穿过人声鼎沸的闹市,按照赵伦说的地址,寻见一角白栀怒放的青砖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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