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今次雪灾损失惨重,”息慎忧愁地长叹,“凉州城尚未受到波及,然而周边县镇早就哀鸿遍野。番兵围困宛康,两州还需支援塞外,也不知能撑到几时。”
林晗骤然明白息慎那日犹豫的原因,除开丹朱部的骚扰,原来凉州难以出兵的原因也是雪。雪灾声势浩大,州府内政不稳,很难抽调余力对付外患。
他看向裴信,道:“东南、江南一带是鱼米之乡,莫非也遭了雪灾?西北灾情严峻,何不调运南方的粮食,救人性命啊!”
裴信皱眉道:“南方确是粮储充足,那里的粮食却调不过来。”
林晗心头一震,顿时涌起个不好的猜测:“怎么说,你……”
裴信轻轻抬起眼,淡笑道:“含宁,我如今是个闲人,受诏令去职养病,怎能让江南各府乖乖听话。”
“啊?”林晗陡然站起身,难以置信道,“穆献琛居然敢贬你的官,他怕不是个傻……”
裴信多年手握大权,根系深深地扎在朝廷里,穆献琛不会以为贬了他的官,就能把他扳倒了吧。
“这些都无足轻重,”裴信倒是无波无澜,轻描淡写,“当务之急是西北灾情,我本意也不是想调江南的粮。王致的侄子才娶了江南卢氏的女儿,为的就是拉拢南方世族,与我斗到底。他如今在朝中,纵使我发了话,南边的人也未必肯听。”
林晗瞧了瞧他,道:“你怕是有计策了吧?”
裴信笑道:“前两日看了跟达戎的战报,贺兰稚仗着有北越和珈叶两个盟友,全不把桓儿放在眼里。”
林晗心中一惊,回想起那举止古怪的小厮,道:“桓儿还没回来么?”
裴信温润地笑了笑,半真半假地问:“假如他回不来了呢?”
林晗惊恐莫名,怒道:“你非要开这等玩笑,惹我难过吗!”
裴信摇摇头,轻叹道:“是不是玩笑,含宁日后就知道了。”
第156章 各奔东西
林晗不欲与他过多争辩,便长叹一声,道:“西北雪灾事关重大,朝中应当也会出手赈济,总不会放着成千上万的人活活饿死。”
裴信森冷一笑,修长指节摩挲着手中折扇:“死再多人,跟他们有什么关系。”
林晗一怔,随即会意。
灵州、凉州知度都是裴信一手栽培的,这二州自然都算在他的阵营里。王致上一回没抢到灵州大权,这次天降大雪,内忧外患,便给他一个剪除裴信党羽的好机会。
他们眼里只有党争输赢,哪会管下头百姓死了多少。
甚至是,王致巴不得死的人越多越好,如此才好治息慎和田淮一个赈灾不利的罪。裴氏与王氏斗得愈发狠,裴信让王经去查高柔,王致显然也不是个傻的,他便要以牙还牙,除掉息慎和田淮。
阴谋诡计往往神不知鬼不觉,叫人不寒而栗,而这等明晃晃的意图,则如直冲面门的尖刀,更是疯癫可怕,光是在脑子里捋一遍,林晗便遍体生寒。
他盯着裴信的侧脸,轻声道:“你打算怎么做?”
“西北二州如今的困局,在于雪灾和征战。”裴信合上扇子,娓娓阐述,“贺兰稚敢挑起战事,无非是因为珈叶和北越给他支持。珈叶遥远,提供助力最多的应当是北越。故而,只要解决了北越,他便猖獗不了多久。”
“解决?”林晗皱眉道,“西北已经在打仗了,北边也开战,就不怕捉襟见肘?”
裴信微微一笑,温声道:“含宁,还记得老师教你的第一篇文章吗?”
林晗霎时愣住。
老师,他已经很久没听过裴信如此自称了。
至于文章,自然是记得的。他小时候并不算聪明,才开始读书时,总是很费劲,再加上忘性大,学过的篇章没几日便记不得了,白白耗费了功夫,还得重头背记。
往年在家中府邸开蒙,请的讲席老师信奉一句“书读百遍,其义自见”。对他这等天资驽钝的学生,这算是个无可奈何,自欺欺人的笨办法。天下经卷数不胜数,哪一册不是凝聚著者毕生心血写就的,如何能读个几十百遍就理解其中奥妙。
故而,读得再多,林晗当初的书也读得不怎么样。直到遇上了裴信。
裴信虽手段狠辣,但是个极为负责的先生,做过他学生的人,每个都极其尊敬他。每轮到上课,学到哪篇,他都会温和耐心地讲解阐释全文。遇到林晗这样,最初字都认不全,音都读不对的,还会逐字逐句地教。只是进程慢些,每日从五更天,天还没亮时讲学,上课到黄昏,一整日堪堪学完一篇文章。
这种教法,不重在读书的篇目,而在于书中的精要。没过多久,林晗便惊奇地发现,一翻开书本再不是像往常读天书一样了,甚至能触类旁通,举一反三。
再之后,他就能独自读更多的书,兼顾“多”与“精”。几年下来,便是进步神速,脱胎换骨了。很久之前读过的文章,积年累月也不会忘。
林晗略有些失神,斟酌着话语,点点头道:“记得,是‘衡山之谋’。那会儿,教我的先生告诉我,这是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典范。”
他稍稍停顿,道:“齐国图谋攻占衡山国,若强行发兵,势必会耗费一番功夫。国相管仲便向齐王进言,高价收购衡山国的兵器。其余诸侯见了,唯恐齐国有不轨之心,于是秦国、赵国等纷纷效仿,购买衡山的兵器,一时之间,衡山兵刃暴涨几十倍有余,国民荒废田地,争相转去打铁。”
“一年之后,齐国再向赵国购买粮食,暴利之下,各国趋之若鹜,都运粮卖给齐国。”林晗道,“正当其时,齐国突然停止收购兵器和米粮,进兵衡山。此时衡山国既无兵,又没粮食,只能乖乖投降。”
裴信静静凝望着他,温和的双眼里显露出赞许之意,而后淡淡一笑,道:“鹬蚌相争,渔翁得利。北越想做渔翁,那不妨给他们些甜头。先购米粮,再买兵器,等塞外战事稍缓,北越的坟墓也掘得差不多了。”
林晗动了动唇,迟疑道:“你是想……”
裴信骤然闭眼,手中折扇一开,变了脸色,凝重道:“灭国。”
刹那过后,他那晦暗不清的眼底便恢复了春水般的笑意:“自然,我不能领兵了。这件事也要交给桓儿。”
林晗紧抿着嘴唇,一时不知是喜是忧。
裴信看了他良久,轻叹道:“含宁来凉州,是为了宛康的事吧。”
“这你也知道。”林晗勉力笑了笑,“还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。”
裴信看向息慎父子,道:“凉帅,如今王致盯着你和田淮,你二人行事多有不便。宛康的事,不如交给旁人代劳。”
“一切都依丞相所言。”息慎道。
裴信仔细端详着他二人,道:“你家孩子颇有才干,便让他明日带兵去宛康吧。含宁,你和息谨一块去。”
林晗抬眼瞅着他,双目间意味深长。
裴信盯着他的眼睛,平静道:“你想取宛康,取走就是。我不过问。”
林晗摇摇头,道:“你这样,我于心不安。”
裴信笑道:“担心我害你?这倒不必,人之将死,其行也善。放心吧。”
林晗捂了捂额头,有些不自在:“你自己的身体……自己有个数,好好养着,还没过三十大寿。”
裴信眉目平和,无喜无悲,像是未放在心上。
他如今没有职位,却丝毫不曾清闲,才刚到了凉州,谈完政事,便要仓促启程,前往燕云了。
正如他在胡姬酒肆说的,此行仿佛只为匆匆来见林晗一面。临走的时候,亦不让人告别送行,只叫息慎不必太过忧虑,他现下虽离了职,但不过多久,便会再入相府。
林晗当然信他。王致是个靠不住的,根本镇不住盛京城里的权贵世族,他想跟裴信斗,势必会反过去讨好拉拢他们。达戎与北越虎视眈眈,朝廷要靠着裴氏打仗,恐怕过几日,穆献琛那小鬼就会发现,没了裴信比容他掌权更难受,什么也做不了不说,还会搅得朝局乌烟瘴气,只能哭着求他回去收拾烂摊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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