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晗环顾四望,记了几个地标,大致找到了方位。目光游弋时,他看见堆满枝叶的雪地里有个倾覆的鸟巢,几个雏鸟光秃秃的,已经冻成了冰块。
聂峥忽然开口:“你为什么不早说?”
林晗疑惑地看向他:“什么?”
聂峥蓦地闭上眼,胸前玄甲微微起伏,道:“没什么。快走吧,雪越发大了。”
林晗恍惚地听着耳畔风声,隐隐猜到他未出口的话,却不追问。
两相静默,良久终于走完覆雪的寒径。大营已经扎好,四处烧着红彤彤的火把。营中正埋锅造饭,赵伦站在毛毡帐篷跟前指挥着几个军士,一见他们回来,立时迎上前去,忧心忡忡地发问。
“情况如何,离宛康还有多远?”
林晗跳下马,好奇地张望地上的炉灶锅釜,道:“先不说这些。有什么能吃的?”
一说到吃饭,赵伦立时舒展开眉头,招呼二人坐下。行军时做饭都是就地起灶,赵伦命人在炉灶上搭了个小棚,不光能做饭,还能围着灶火取暖。
聂峥在若泽草原上称霸一方,捞了很多油水,如今行军打仗时照样一切从简,和士卒一样,吃的麦饼和风干牛羊肉。
天气严寒,冻硬的粮食好比石头,根本咬不动,只好往锅里放些雪,生火煮粥。聂峥让人取了些面粉,亲自下厨和面,做了一碗汤饼。
耕牛事关生产,关乎国家社稷,大梁素来禁食牛肉。林晗这是头一回吃到,觉得颇为新奇,与往日吃过的肉都不同,似乎很是弹滑劲道。汤饼是用青稞面做的,只在雪域高原才有,风味亦是独特。
赵伦却嫌弃道:“丢死人了,你那好东西多得是,给陛下吃这个。枉你还是高门出身。”
聂峥端着粥碗,冷笑道:“好东西是多,人不跟我回去,我有什么办法。”
赵伦嬉笑道:“这怪谁,还不是你没出息。照我说的,你想个法子灭了贺兰稚,陛下嘉奖你还来不及呢。”
林晗吃完汤饼,听着他俩一唱一和,瞥向赵伦:“你不吃饭,饭都堵不住你?”
赵伦叹道:“今日四月二十八,我过寒食节,禁食,就不奉陪了。”
“不要理他,”聂峥皱眉,看向赵伦,警告道,“别在陛下跟前说晦气话。”
赵伦没趣地瘪嘴,端着碗冷硬的干粮利索起身,抖落长袍上的雪,哂笑一瞬,独自往军营外的山林拐。
林晗看着他远走,一头雾水,不禁掉了筷子,转头责怪地盯着聂峥。
“你凶他干嘛?”他道,“还不快去把人叫回来,遇见熊狼了怎么办?”
聂峥摇摇头:“你没听他说,今儿个要过寒食节,想必去祭拜了。让几个人跟着他就是。”
说罢,他便叫了三五个军士,令他们追赵伦去。林晗迟疑片刻,道:“他拜什么人?”
聂峥看他一眼,道:“他少时有个挚友,被人活活打死了,就在四月二十八这天。”
“活活打死?”林晗诧异道,“赵伦出身莱阳赵氏,他的朋友怎会有如此遭遇。”
“他出身赵氏,他那朋友可不是。”聂峥深深地瞧他几眼,语气有些微妙,“那人只是家学里的书童,出事后,赵伦就离家了,这么多年一直漂泊在外。”
林晗默然良久,垂着眼睛:“是件伤心事。”
“人生在世,谁都会伤心几回。”聂峥定定地瞅着他,嗓音很轻,“去睡吧,明天还要赶路。”
林晗怔怔地应声,起身进帐里。他昏迷几天,没什么睡意,就靠在毡帐里胡思乱想。
夜间风雪怒号,时不时夹杂着隆隆巨响,他忍不住撩开帘子查看,借着熊熊火把,便见一身玄甲的将军孤坐在寒冻的雪地里守夜,手里长刀拄进雪中,拉出一道纤细森然的暗影。
他放下帘幕,心事重重地闭眼,恍惚许久,缓缓沉入梦境。转瞬之间,林晗被噩梦惊醒,双手捂住汗湿的额头,心有余悸地喘气。
灿金的日阳透过缝隙照进帐篷,却丝毫驱散不了梦魇的余威。
他梦见了一场瘟疫,到处都是半死不活的人和残躯断肢。每个人的脸上,手脚上千疮百孔,不断冒出腥臭的脓血。他在死人堆里焦急地走动寻找,不停流泪,心如刀割,好像丢失了最为珍贵的东西。
林晗望着斜照的阳光,慢慢平静下来。他走出毡帐,见风雪已经停了,四面八方吹来刺骨的风,冻得人直打哆嗦。
聂峥猎了只兔子,没再被赵伦笑话。吃过早饭,林晗对着聂峥带来的塞外地图看了许久,结合韩炼的口述,大致确定了他们如今在哪,勾画出一条行军路线。不多时,众人便启程朝宛康进发。
接下来几天风雨调和,再不见狂风暴雪的影子。日头一天比一天烈,堆积的雪也融化了。如今对他们来说,积雪融化不是个好兆头,倘若雪水漫灌,草原戈壁上就会闹洪灾,想要回宛康,又得等到猴年马月。
好在皇天不负苦心人,军队快马疾行,折腾四五日,终于望见宛康的城池。聂峥带着苍麟军远远便停下,沉默地目送林晗。
为防有人认出他们,惹出麻烦,聂峥早先便命令麾下收起旗号。没有旗帜的军队,就像草原上游离的孤狼,一片玄甲映着金红的阳光,仿若精细的鱼鳞。
林晗身骑白马,亦是有些不舍,握住马鞭回头,朝注视着他们背影的苍麟军颔首一拜。
聂峥郑重地交掌,轻轻做出口型。
“去吧。”
林晗催马向前,扬起手中长鞭,用力呼喊:“驾!”
燕云铁骑护卫在前后两翼,簇拥着他奔驰在广袤的荒原上。一行人很快便疾行到宛康城外,隔着缭绕的风沙,林晗眯眼眺望城楼,却见各门紧锁,城堞后站着众多披甲的武士。
韩炼请命道:“将军稍等,末将让他们开门。”
林晗皱了皱眉,道:“不必,我跟你们一同过去。小心些,看这情形,宛康已经戒严了。”
他收起鞭子,率领几十燕云军策马向前,等到了宛康城楼下,便让韩炼去叫门。
“宛康守军,我乃燕云军校尉韩炼,奉世子之命护送将军归来,速开城门!”
一声高呼震彻霄汉,城上守军却置若罔闻。林晗望见城上似有旗幡挥动,觉察到不对,朝韩炼道:“快回来!”
韩炼几经沙场,亦是老练,当即纵马回身。下一刻,城楼之上飕飕风响,箭如雨下!
韩炼大怒道:“你们这是做什么,自己人打自己人,瞎了不成!”
宛康城上缓缓步出个紫袍武官,傲慢地嘲道:“本官奉命戍守宛康,管你是什么人,如今宛康全城戒严,不得进出。想进城门,除非一个死!”
林晗皱眉道:“你就是高柔?”
那紫袍高官觑他一眼,讥笑道:“你是何人?”
紧接着,他的笑容便凝结了,脸上一片青紫,抖抖索索地抬起右臂,指向天边。
“苍、苍麟军,怎么回事!为何有叛军在此?”
天边蓦地扬起无数烟尘,霎时遮蔽了日光。聂峥忽然领着黑旗军追到城下,十万火急道:“含宁!”
高柔连连挥手,令道:“是聂峥!放箭,快放箭!别让他们过来!”
守城武士得令,城上旗鼓雷动,拉满一排排大弓。林晗高声疾呼:“都撤开,快撤!”
他率领几十银骑直冲原野而去,身后传来一连串可怖的嗡鸣。马蹄扬起滚滚尘埃,骑兵在烟尘中逃离弓箭射程,和追赶而来的苍麟军会合。
赵伦使劲抽着马屁股,惊呼道:“快跑!陛下!往北受降城去!番族人来了!”
林晗一怔,顾不得细想,便跟在聂峥身旁,带着将士没命地逃。荒漠上的浓烟越来越密,宛如尘暴,几乎遮蔽了整个天空,他一边狠抽着战马,一边回头观望,只见天边浮现出一道辽远的黑线,正缓慢地朝他们推移。
滚滚而来的沙尘中旗幡涌动,他意识到那不是一根纤细的线,而是足以吞没整个荒原的骑兵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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