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晗一怔,戒备地望着裴信:“你把他带来做什么?”
“这贼人冒充你,含宁不想给他些教训?”裴信若有似无地睇向檀王,沉声道,“罚得重些,以儆效尤。”
林晗皱眉:“噢?那你想如何?”
“他想做王,那就圆了他的心愿。”
裴信话里肃杀,顿时又有仆从得了授意,鱼贯而入。眨眼的功夫,庭中便烧起一口硕大的石锅,当中铁水滚沸,嗤嗤作响,黑烟缭绕,不时涌出一串火星。
吕应容早先受过刑,昏厥过去,被人拎着肩膀拽到通红的铁水前,如同一块轻飘飘的破布。
石锅旁竖起一根木架子,他的脖颈四肢都紧缚在柱子上,脑袋稍稍歪垂着。行刑官拿着木勺走近,舀起一瓢铁水,从头淋下,顷刻间散开一股焦腥的恶臭。
那人顿时被烫醒,脑袋身子弹动一瞬,嗓眼里挤出一声凄厉的惨叫,却戛然而止,气咽声消,竟是被活生生烫死了。
林晗掩住口鼻,下意识避开一瞬,仍是被浓重的腥臭冲得胃里翻腾。
他抬头再看时,那木架子焦黑一块,一面已经成了炭,而那人从头到胸红彤彤一片,溃烂焦熟,软绵塌陷,仿佛熔了一半的蜡烛,不剩完好皮肉。
铁水浇头,戴冠加冕。原来这就是他说的,要让吕应容如愿以偿。
林晗上惯了战场,也被这惨烈的光景震撼得胆颤,紧抿嘴唇,如鲠在喉,却吐不出半个字。檀王更是瘫倒在地,浑身发抖,捂着脖子干呕。
浓郁的烟臭和腥风在庭中久久不散,石锅里的大火依旧烧得炽烈。
穆思玄发出一声悲鸣,清泪涟涟:“我是先帝的儿子,堂堂亲王,你们岂能这样对我!”
林晗缓过神,强作镇定,迟疑道:“不会也要让檀王受……”
第197章 放手
裴信眉睫低垂,话音和缓:“檀王突发恶疾,回天乏术,暴病而亡。今日庭中发生的一切,不会走漏半点风声。”
林晗张了张嘴,欲言又止。穆思玄跌坐在地,痴痴地望着他,半是哭,半是笑,苍白的脸狰狞扭曲。
“我待你一片挚诚,你视而不见,”他胸中气闷,眦目怒视,哽噎道,“你要杀我,你为了他,竟然要杀我?”
裴信轻抬眼睫,目色如冰,柔声道:“我想杀你?今日种种,不都是你咎由自取。”
穆思玄跌撞着半跪起,拿袖子胡乱擦干脸上血痕,飞扬的凤眸中猩红一片。
“也罢。当我真心错付。你就是杀了我,把我困进无边炼狱,有朝一日我爬出来,也会索你的命。”
裴信一愣,而后微微一笑,指腹摩挲着温润的玉戒,道:“静候佳音。”
“够了,”林晗弱着声道,“此事跟你无关,我也不想欠你人情。”
裴信扫过不远处的尸首,道:“含宁觉得太过了。”
林晗心中一震,无奈又被他一语道破心事,犹疑道:“他总归……没伤我性命。”
裴信瞅着他,眼波盈盈,轻声叹了句:“乖孩子。”
他往年常这样唤他,如今林晗听着却别扭,慌忙躲闪开目光,唯恐被他看清双眼。
“你走吧。”林晗干脆道。
裴信平静地望着他,似笑非笑:“你今天抓了檀王,要怎么处置他,就不能拖下去。”
他来这一遭,林晗心里被搅和成一团乱麻,确实六神无主。但他不愿由着裴信心狠手辣,真把檀王在他跟前烫熟了。
可人都抓了,拖着不办,定会夜长梦多。看裴信这架势,必然要他做出抉择了断。
兰庭卫捧来两盏清茶。茶烟缭绕,散发着一股莲花幽香,光是嗅着这股清新的香气,便叫人齿列生津,犹如含着一口冰。
糟就糟在,这地方才做过刑场,就地处死一个大活人。莲香与血肉的腥气混在一起,纠缠搅绕,令人作呕。
林晗咽不下茶水。裴信气定神闲,一手执着天青色的细瓷茶盖,悠哉悠哉地撇着茶汤浮沫,须臾后轻抿一口,袖间金缕香囊叮当碰响。
林晗明白,他在等他给一个答案。杀,或是不杀。
檀王疯魔一阵,不过是色厉内荏,此时已变得呆呆的,出神地凝视着那具死尸,目光涣散。
林晗攥指成拳,捏揉着掌心,半晌后挤出个字:“杀。”
裴信放下茶盏,目光幽冷,道:“好。这次我总问过含宁的意思,给过选择了吧。”
林晗扯着嘴角苦笑,别过头去。这算什么选择,他给的选择,总是跟逼他没区别。
裴信定定地瞧着他,温声道:“回花厅去,别看。这里有我。”
那血肉模糊的惨状,林晗属实不想再过一次眼,却犹豫着不走。聂峥上前一步,低声道:“去吧,我在这看着。”
林晗这才点点头,带着几个护卫疾步远走,退到花厅去。
半月过去,花厅的玉兰谢了不少,堂下的兰畦也萧瑟许多,添了数不清的枯茎黄叶。
林晗凝视着天边流云,息夫人的影子在脑海挥之不去。
他突然非常想家,怀念家中那方开满紫藤花的小院。如今晴昼渐暖,日阳高照时在花架下读书,该是多么惬意。
他还想带卫戈一起回趟家,跟他一块到莲池泛舟,摘莲蓬,采莲子。摘来的莲子与山药茯苓做成西平莲子糕,炎炎夏日配着五花凉茶喝,安适至极。
林晗独坐在花厅中,挂念起家中种种温馨宁谧的旧事,却是额头一跳,回忆起片刻前那具形容软塌的死尸,盛夏的风骤然冷了几分。
他轻压眉心,克制着不去想那场景。满庭花枝木叶簌簌作响,隐约有股阴风打着旋飘过,荡溢在他后颈。
聂峥从前堂回来,还未走近,便焦急唤道:“含宁!”
林晗缓过劲,抬眼觑着他:“怎么,完事了?”
聂峥脸色怪异,抿了抿唇,诡秘道:“檀王疯了。”
他一怔,脱口而出:“疯了?”
聂峥想起方才见到的场面,便是惊魂不定,迟缓道:“是……千真万确。幸好你没在,那光景比什么十八层地狱骇人多了。”
“连你都这么说?”林晗扯出个笑,“所以呢,裴信没杀他?”
“裴信想派人过来问你怎么办,被我拦下了,”聂峥眉头紧皱,“我不想让你过去。”
林晗上下打量着他,瞧出聂峥心有余悸,便追问道:“檀王怎么疯的?”
聂峥神色古怪,斟酌着字句:“他、他把那尸体,给吃了……”
林晗惊骇莫名,瞪大了眼睛。
聂峥惭愧不已,摇头道:“看吧,我就说不该让你知道。”
林晗慢吞吞扶着桌案,撑起身子,动作一半,便跌坐回去,趴在桌案一侧,捂着嘴唇喉咙干呕。
聂峥匆忙绕到一边扶他,轻轻拍着背。
林晗抓着他手臂,勉力支起身子,纤长的手指不自觉蜷起,低喃道:“你觉得,穆思玄他是真疯还是……”
聂峥为难道:“含宁,依檀王的心性,他能装疯卖傻做到如此地步?”
林晗沉重地闭上眼,嗓音微弱:“罢了。我这会是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。”
既然人已经疯了,执着于取他性命,好像并没有多么重要。活着不一定比死了好过。
“要把他关起来么?”聂峥问。
林晗点点头:“自然要关。盯着他,还不知道是真疯还是装疯呢。”
聂峥:“裴信说,你要是不杀他,就让他把人带走。”
林晗隐隐觉着不对,道:“带走,往哪带?”
“望帝宫,”聂峥如实具告,“怕是要将檀王幽闭在那。”
他沉默片刻,冷哼一声:“是吗。既然他喜欢收拾烂摊子,我就省点心,放手交给他吧。”
前代也有几个亲王被一旨圣令幽闭在各处。这些人的下场不可谓不凄惨,不是被送了鸩酒,就是活活饿死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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