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列人马迤逦而来,不多时便到了他身边。翻滚的尘埃当中,为首一骑跃下战马,在林晗面前屈膝半跪。
“主公!”
林晗连忙上前,扶住王经的袖子,道:“快起来!宛康情况如何?”
王经本就文质彬彬,这些日子苦熬过来,两颊消瘦了许多,脸色也是苍白的,带着操劳过度的疲惫。
他见了林晗,浮出个庆幸安稳的笑容,道:“臣听闻城外交战,赛拉顿遁逃,就让宛康守军出城助阵。如今城里困局稍解,便前来拜见陛下。”
“赛拉顿已经突围了?”林晗问询道。
“臣未至战场,尚且不知。”
林晗点点头,拉着他进帐,一边等几路援军的消息,一边询问宛康灾情。
王经脸上露出少有的忧愁之色,道:“城中确是缺粮,宛康一年收两次税,每次收两种,一是田税,二是丁税。夏收一回,秋收一回。今夏未过,不到收税的时候,府库中也没有多余的粮。田亩里的作物冻死了,这一季没有指望,农户吃不上饭,还要缴税,苦不堪言。”
“还能撑多久?”林晗皱眉道。
王经沉吟道:“今时是五月,往年约莫七月初收获一季。定户余粮,或许能撑到那时候。”
等到七月初,那保守估计得要一个月。裴信的意思是要从北越购粮,取一箭双雕之法,救济饥荒的同时为进攻北越的图谋打基础。可是只有一个月的时间,大概不够北边的粮运到宛康。
他以往在位的年月里,也有遇到过春荒的时候。应对饥荒,除了调粮赈灾,开仓放粮的举措,还得抑制物价,从豪强富户手里要粮。
豪强兼并土地,富户囤积居奇,这帮人掌握便宜,或是权或是钱,平日里钻得不少好处。
若是寻常,官府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,轮到灾荒这样的大事,连官署都开始放粮了,必然也要让他们做出表示。
宛康的情形要比其他地方简单清楚,这里没有世族,而商贸发达,只有堆金叠玉的富户。商人就是富可敌国,地位仍是不高,没有权势,因而比世族好对付得多。
林晗思忖片刻,道:“宛康商贸通达,总有大户积攒余粮,撑到七月初,或许问题不大。”
王经张了张嘴,想说什么,终是轻叹了声。林晗瞧他两眼,正要他畅所欲言,外头一阵马嘶兵响,便听赵伦的大嗓门快活地飘荡开来。
“主公,主公!咱们赢了,哈哈!”
林晗匆匆迎上前。营外旌旗林立,猎猎作响,一队骑兵凯旋归来,密密麻麻的刀兵映着日光,泛着森冷的寒意。
“赛拉顿呢?”林晗关切地问。
赵伦翻身下马,因穿着铠甲,不便下拜,只能半跪行礼。
“跑了,”他果断一应,叹道,“算他命大,被包了饺子还能突击出去,聂二已经去追了。”
胡族精于骑术,当真是名不虚传,人山人海围攻之下居然也能苟延残喘。
林晗轻叹一声,抬头看了看天色,这场仗从清晨打到正午,是时候该结束了,便吩咐赵伦准备清扫战场,计算首级,好论功行赏。
不过半刻,凉州和灵州的援军也回来了。林晗正在帐中翻看王经带来的税册,息谨便带了两个亲兵请见,要向他辞别。
这个十七八岁的表弟明面上是凉州主帅,可他们彼此都清楚,息谨领兵,不过是裴信给林晗做的衣裳,此役全靠林晗在背后指挥调度。
不管如何,对于肯雪中送炭的凉州军,林晗是存着几分感激的。息家父子如今被王致拿刀指着鼻子,却毫无顾忌地伸出援手,着实可贵。
息谨容貌秀美,与他父亲肖似,而息慎和息夫人是两姐弟,容颜亦是相似。如此一来,这小表弟眉目流转间,竟有几分息夫人的影子。
“晚上开庆功宴,咱们还要大飨三军,”林晗放下书卷,闻声起身劝道,“不如多留两天吧。”
息谨眉间愁锁,面带忧悸,摇头道:“表兄美意,愚弟心领。只是凉州如今的情况,表兄是知道的,留父亲一个人,我实在不安心。”
林晗体恤他心念父亲,一时有些感慨。
“那好,我就不执意留你了。等清点完毕,就叫人将露布送到凉州。”
息谨朗然一笑,道:“表兄不如亲自回凉州吧。”
林晗摆摆手,便出门送他启程。塞上大风旋涌,吹乱了彼此的头发和衣袍。
“替我问舅舅安。”
息谨跨坐上马,回眸笑道:“多事之秋,表兄也要保重。”
林晗轻轻点头,淡笑道:“表弟珍重。”
那少年的笑容越发深了,一手握着缰绳,一手捏着马鞭,脊背笔挺,英姿飒飒,宛如一柄明亮的利剑。
林晗一怔,从他笑颜里觉察出深意,道:“怎么了?”
“别再叫我表弟了,”息谨拍了怕马鬃,一笑便露出两排皓白的牙齿,“其实我是表妹,哈哈哈!”
林晗大惊失色,上上下下端详着她。息谨居然是个女孩子?!
“你……”
她不再多言,恢复了沉静的模样,铿锵道:“表兄,后会有期!”
林晗还沉浸在惊愕当中,失神地挥了挥手。息谨一扬马鞭,带着几十凉州骑兵呼啸而去。
天穹中云层狂卷,像是聚散的海潮。彩练般的光束徘徊不定,骏马掩入暗影斑驳的荒漠石丘,很快就消失不见。
夜幕时分,林晗率领麾下回到宛康。围城已解,捷报迭传,城中一片欢腾,不少居户点着火把蜡烛聚在街道中迎接援军。
息谨走时留下一部分凉州军,现在林晗手上不仅有苍麟军和燕云军,还有这一股凉州兵。虽无十万百万之众,但也能成事了。
他安排赵伦在军中操办飨宴,一通欢庆宴饮,直喧腾到了夜半。弦月高悬中天之时,聂峥带着几千追击敌酋的兵马回来了。
几人离了宴席,步入中军主帐。林晗坐上高位,盯着灰地上蜷跪着的外族人,轻飘飘地瞥向聂峥。
“让你去抓赛拉顿,”他微微责怪道,“你给我抓的什么玩意?赛拉顿是珈叶人,哪会是达戎长相。”
那人受了重伤,吁吁地喘粗气,右肩上一团血肉模糊,用薄薄一层纱草草地缠着,还在不断冒黑血。
林晗一眼便知,那伤痕是聂峥手上落雁弓的杰作。落雁弓威力巨大,一箭足以击穿岩石,射碎区区人骨,和虎牙嚼食一般,轻松至极。
这达戎人金发碧眼,像是嗅到危机的野兽,蓦地抬起眼珠盯着林晗,周身漫溢出嗜血的杀意。
聂峥有些讳莫如深地开口:“这是赛拉顿的心头好。”
林晗乍然会意,横他一眼。
“有什么用?你会为了小情儿受制于人?”
聂峥一脸悻悻,道:“含宁莫气。不如先问问他,兴许能问出赛拉顿的下落。”
林晗轻哼一声,知道他是跟丢了,只能抓这小美人回来交差,也不再计较。
赵伦观他神情莫测,轻声道:“主公,抓赛拉顿不急在一时,往后还有机会。”
林晗皱眉道:“留着祸首早晚还会出乱子,今日抓不到赛拉顿,他往北逃去,再纠集一波大军,学咱们今天一样,和贺兰稚一块围攻燕云军,又该如何是好?”
那两人对视一眼,神色皆有些古怪。林晗自知关心则乱,便软了声气,道:“我也不是偏心燕云军,战事归根到底是贺兰稚挑起的,北面才是主战场,裴桓等人孤军深入,牵制着达戎主力,实在劳苦。”
聂峥扑哧一笑,道:“主公的苦心,我等自然是明白的。”
林晗忽地一阵心烦,便下令道:“赵伦,你把这人带下去治伤,暂时别让他死了。聂峥你留着,我有话跟你单独说。其余人都散了,好吃好玩去吧。”
话音一落,几人纷纷告退,各自做事去。帐中烛火幽微,只剩下他两人的影子,被火光拉得老长。
沉默半晌,林晗和聂峥同时开口:“你——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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