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晗自己喝不下去,便迷离着双眼给卫戈灌酒。这人也是个奇才,斗酒饮罢稳若泰山,无论谁给他的皆一口饮尽,连眼睛都不眨一下,到最后竟是林晗这个灌酒的靠在卫戈身上,迷糊地听着聂峥讲旧事。
“我跟他早就恩断义绝了,你不要在我面前提他的名字。”林晗道。
聂峥却道:“我怎么不信。你往年跟我说,就是不要江山不做皇帝,若能得他垂青,此生就是无憾了。啧,我当时还笑你肉麻。”
林晗酒气发散,此刻腮红耳热,抬起千钧重的眼皮,只觉得天上那轮硕大的月亮要朝自己垮下来。他怒斥了一句:“你闭嘴,你闭嘴,谁让你说这些事的!”
说完不够,还要起身去抓人。卫戈按住他的手,一臂勾住他的腰,林晗像个招摇的风筝似的在他怀里荡荡悠悠。卫戈按了左手接着摁右手,在他耳边劝道:“你喝醉了。”
哪知道聂峥是个找死的,慢吞吞地挪到林晗身边来,双手摁住他的肩膀,似哭似悲:“好不容易逃出来,你别再想着那个位子,好不好?盛京城就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,多少人葬身在那,连我大哥也死了,他那么厉害的人都死了,我们能做什么?含宁,你跟裴丞相认个错,他肯定会庇护你,对你好的。做个皇亲贵胄,下半生衣食无忧,难道不比如今好吗?”
一旁的聂琢惊掉了魂,双目通红,“二哥哥,别说这样的话!我们今天只叙旧,你喝多了才会胡言乱语!”
林晗把他一双手掀开,像头发怒的豹子,咆哮道:“你说这样的话就是在跟我作对!”
“我是为了你好!”聂峥寸步不让。
“你为了我好,裴信也是为了我好。我好不好自己不知道,偏你们最懂?谁都为了我好,我怎会走到今天!”
两人话不投机,气氛剑拔弩张,说着说着就要动起手来。卫戈拉着林晗,对聂琢道:“还不快来按住你哥!”
聂琢闻声而动,和卫戈将扭在一处的两人拉开。林晗被卫戈拖着肩膀退开,仍旧朝着聂峥的方向连搡带踹,怒气冲天:“混账小子,我把你当亲兄弟,你却胳膊肘朝外拐,让我堂堂天子跟他人伏低做小,我呸,你给我滚,你给我滚!”
两人被拉远了,风声又大,便听不清聂峥说了些什么。醉酒又发怒的人力气极大,卫戈手脚并用,艰难地制住林晗,顺着蒹葭把他往水边带。等隔得更远,完全看不到人影了,他便松了手。
林晗脚下一歪,整个人朝水畔栽去,卫戈忙去拉他,孰知他此刻死沉死沉的,两个人都跌进水里。
水花四溅,月光碎了一地,清影波光粼粼闪动。
卫戈浑身湿淋淋的,发丝沾了水,贴着脖颈,站起来朝趴在水里的林晗伸出手:“起来。这是盐水湖,不能喝。”
林晗在水里打了个滚,狼狈得不成样子。他浸了一头水,清醒了许多,翻过身就地仰躺着,眼神麻木地对着满天星河。卫戈看着他的脸忽地一怔,似是明白了许多,便一撩下摆,不顾及踝深的湖水,在他跟前坐着。
“这会没人在,你心里难受的话,尽管发泄。”
林晗微微朝他偏过头,声音沙哑,“他们都走了,你怎么不走?”
卫戈沉默了片刻,“你湿淋淋地躺在水里,总要有个人陪着。”
林晗强作笑颜,目光回到天顶的星斗上,“所以你就把自己也弄得满身是水。傻不傻?”
“酒后的话当不得真。”卫戈看向他,“为了几句戏言染上风寒,傻不傻?”
他再度朝他伸出手。林晗大笑两声,一手搭上他的手掌,一手撑着湖底白沙,慢悠悠地坐起来。
“还难受么?”卫戈道,“打一架也好,我陪你练手。”
林晗摇了摇头,凝望着他的脸,“你为什么喝不醉?”
卫戈道:“因为要杀人,保持清醒是必要的。”
他的侧脸在月下显得有些消瘦,林晗专注地盯了许久,像是头一回认识他,“我听你说练武练了十二年,假若你跟我一样大,岂不是六岁开始就在习武?”
“我今岁十六。”卫戈凝望着他,“比你小。”
林晗扑哧一笑,“终于肯承认了,年纪小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。这么说你习武的时间更早,竟然真有这样狠心的父母。”
他说完便有些后悔,观察着卫戈的脸色。这少年几岁就开始练武,如今只有十六,做的还是刀口舔血的营生,哪个正常的家庭会有这样的孩子?
果然,卫戈随口道:“我家里没人了。当年燕云之乱,一夕之间都没了命。”
第18章 撒娇不容易
燕云之乱,始于储君之争。
哀皇帝崇庆三年,天子病重,久居后宫不得临朝,朝政大权便由近侍郭准等人把持。崇庆九年,风传深宫中的皇帝病危,郭准等人欲矫诏立四皇子穆思玄为太子。
穆思玄即是当今檀王,母亲曾是琴楼歌女,艳名冠绝京都,入宫便受帝王专宠,赐号“白莲神君”。
风声传出之后,立刻引发了朝中世族勋贵的不满。崇庆十年秋,燕国公裴辅在燕都起兵,广发檄文,召集诸侯清君侧,目的是诛杀郭准一干宦官。
燕云军几路南下,势如破竹,却在次年六月吃了败仗,王师兵围禄州,双方血战半月,禄州守将裴佺战死,拉开了燕云军溃败的帷幕。
自禄州战败后,燕云军节节败北。九月初一个阴雨绵绵的早晨,燕国公裴辅箭伤复发,含恨而终,第四子裴信被困在安阳县三月有余,弹尽粮绝,最终率部投降。
此役过后,原本蒸蒸日上的裴氏一蹶不振,族中子弟几乎全部战死沙场。
裴信作为罪臣之后被押送回都,后来经由柳太傅的斡旋才保住命,被流放到了凉州。崇庆十二年,郭准等人密谋除掉魏国公聂唐,却反被聂铭铲除干净。
聂铭将郭准的人头悬在盛京城头半月,一并清除宦官余党,凡是同郭准有牵连的都以谋反罪处斩。
郭准一死,原先反对过他的人们自然得以平反,裴信便在那之后回京,短短几年重新聚集起势力,甚至能跟聂铭分庭抗礼。
崇庆十五年腊月,哀皇帝驾崩。正是在那个阴云蔽日的冬天,裴信选中了还在平留的林晗,将他接到了盛京。
冥冥之中好似有根丝线在拉扯,原本与他全无关系的燕云之乱竟然改变了他的命运,然而他对这段往事的了解却仅限于史籍的记载与众人的传言。纸笔的记述终是太浅薄了,史册上寥寥数语,背后却是无数的血汗与沉重不堪的岁月。
卫戈跟他不一样,他是战乱的亲历者,因为战乱家破人亡,流离失所,最后依附高门大族,做人家的爪牙。
林晗垂下视线,落在那双骨节分明的手上,轻声道:“快十年了,想家么?”
卫戈点点头,又摇摇头。
他忍不住苦笑道:“这是什么意思?”
“我父亲说‘家国天下’,家是一人之家,国是万民之家,天下是苍生之家,即使他们身死,我仍旧有国和天下为家。他还说——”
少年略有些沉吟,林晗觉得他父亲的见解倒是豪迈豁达,一手托着下巴,柔声追问道:“还说什么?”
卫戈看向他的眼睛,“还说让我平生不要恨。”
林晗失笑,边摇头边望向水中的倒影,“你父亲一定是个极旷达的人。这我可做不到。”
月色清亮,水里的倒影却黑糊糊的,看不真切。卫戈听完也笑了笑,“跟你一样,我也做不到。所以我理解你。”
“理解什么?”林晗不解地眨了眨眼。
他方想说出心底话,眼神触到林晗的面庞,回想起方才他跟聂峥吵架的情状,便觉得未出口的话有些僭越。卫戈叹了口气,一站起身,衣服上的水便哗哗地往湖里淌。
“该走了,夜深了大漠里会很冷。”他拧了拧自己的衣摆,望着林晗,“回去吧。”
林晗没追问,晃晃悠悠地从水里爬起来,拉着卫戈的衣服,“我醉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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