手里的田多,自然也要人去种地。土地没人耕种,就会变成荒地,压根赚不了钱。王凝掠夺土地,那他就把百姓全部抽调走,正巧宛康有几个大工程,开荒造田、修建学院、开矿造箭,样样都要劳工。
这几样安排完了,若是还有佃户,那就发动人手去修路造桥、兴建水利、整修寺庙,还不信治不了他一个王凝。富商地主巧立税目,借桥路水利私抽利息,若由官府出手建设,他们还有什么借口中饱私囊?
事不宜迟,林晗坐到桌案边,提笔写信,叫赵伦起草征发民夫的文书和布告。写完一封,他顺手一摸,便找到了封泥,不由得惊奇地望向卫戈。
“你也写信了?”
卫戈手里攥着一缕丝绦,正对着那块并蒂莲玉佩出神。
林晗不紧不慢地封检书信,笑道:“有什么好看的,还能看出朵花不成?”
那玉佩上雕饰着凸浮的丝纹,将叶瓣茎萼勾勒得栩栩如生。两朵莲花当中的莲蓬刻成了锁形,却是凹下去的,似乎少了一块。
“这玉佩是一对?”卫戈轻声道。
“当然是一对,”林晗封好书信,施施然到他跟前,“这一块是我娘的。另外一块……我还不曾见过。”
林晗暗想,不知是在西平侯手里,还是在清徽手上。
卫戈把玉收进手心,道:“夫人的玉佩怎么给你了?起先你说不值价,我瞧这玉倒是质地非凡,不像是民间的东西。”
家中丑事,林晗不愿再提,讪讪道:“你不喜欢呀?那我换个别的给你。”
卫戈盯着他躲闪的眼神,脸色阴晴不定,蓦然淡笑:“你给的东西,我怎会不喜欢。”
他们四目对视,头一回不是情丝万千,倒像是隔着棉花针锋相对。
林晗心中一凉,拼命将所有涌现的不安摁下去,强作镇定。
他故技重施,柔声转过话头:“我明日去伊阙山,你要与我同去吗?”
“含宁,”卫戈不为所动,忽然叫住他,苦笑道,“当初在灵州,你之所以接近我,是不是因为我告诉你,我是裴信的侄子。”
“你,”林晗一怔,“你为何会这样想?”
卫戈抬眼盯着他,那双漂亮清澈的眼目终于不再冷淡,而是透着几分怨怒的阴云。
可他嗓音依旧温柔,须臾之间,眼中阴霾一扫而净,倾身搂住林晗。
“他跟我父亲是亲兄弟,我也有些许像他,对不对?”
林晗缩进他怀中,听着沉闷有力的心跳,执拗道:“不对。我从来没把你当成谁的替代。”
卫戈垂下眼睛,盯着他乌亮的发丝,轻叹道:“是啊。有些东西是无论如何都替代不了的。”
林晗猛然挣开怀抱,难过至极。
“你到底要怎样才肯打消疑虑?”
卫戈抚摸着他的头发,微笑道:“我们成亲吧。”
林晗瞪大了眼。
卫戈捻了捻指头,从容放下手臂,道:“反正全盛京都知道了,干脆就成婚合籍。如此一来,再也不会有人觊觎你。”
他冷静了半晌,终于明白卫戈话里的深意。他要的不再止于两情相悦,而要名正言顺,昭告天下。但在当今的世道上,这是绝不可能的。
可是,合籍成婚,原本该是世间每一对有情人顺理成章的事,他却给不了卫戈。他们的感情,好比暗河中随波逐流的细碎浮冰,永远见不得光。
除开疲累无力,林晗更是觉得心灰意冷,一刹那红了眼眶,颤着声问:“成亲,成亲之后呢,桓儿,我怎么办?”
“我会对你好的,”卫戈捧着他的脸,指腹拭去眼角泪珠,低声道,“你想要九五之位,我帮你拿来。”
林晗心思细腻,顷刻间听出关键。不是“帮你”、“陪你”,而是“拿来”,好比对着笼中的鸟儿许诺,要给他一方展翅高飞的天地。
卫戈说他仗着喜欢肆无忌惮,他又何尝不是一样,仗着林晗爱他,一次次让他心寒。
婚姻之事,原本是情投意合,瓜熟蒂落的喜事,却成了他们试验彼此的筹码。
林晗心知肚明,他不能说出拒绝的话,喉中一哽,嗓音微不可闻。
“好。”
这下轮到卫戈怔住,紧抓住他的手,难掩欣喜。
“当真?你答应了,嫁我为妻?”
林晗仓皇地点点头,抽开手指,恍惚道:“嫁你。可是我爹娘,还有长公主……”
“我都会处理好的。”卫戈覆上他手背,十指相扣,温柔地安慰,“这些琐事,不劳含宁费心。”
林晗握住他的腕,郑重地摆首,道:“你听我说。”
卫戈一顿,紧接着像是如梦初醒,笑道:“果然,含宁在跟我开玩笑。”
“我说了好,就不会食言。”林晗无奈地笑了笑,“我答应你,但不是现在。一切都要等我报仇雪恨过后才算数。”
“你是说……”卫戈定定地盯着他。
林晗抬起一根指头,轻轻抵在他唇边,沉声道:“等我手刃檀王之后。”
卫戈眼底一暗,握住跟前的手指,良久点了头。
林晗转忧为喜,却遮不住满心荒凉。
“你看,我多在乎你。”他低眉道,“桓儿还要跟我生气吗?”
卫戈默然良久。
即使如愿以偿,他也感觉不到几分开心。他甚至觉得,拿这件事逼含宁,兴许一开始便是错的。
就像是怨恼之际说气话,他没想到林晗会答应,只当他会搪塞过去。
明明在荆川,长公主便提过此事,那时候的林晗斩钉截铁地拒绝了。
为何换他来提,他就答应了呢?
卫戈缓缓闭上眼,不愿再想下去,只将林晗的手握得更紧。
他越发笃定是错了,这个不合常理的许诺,是靠着消磨林晗对他的感情换来的。他想要的只是一个承认,却得牺牲自己最为珍视的东西。
林晗久未得到回应,不免忐忑,双眼沉郁。
“桓儿?”
卫戈轻轻颔首:“我在。”
他看向他蒙着灰霭的眼睛,立刻明白,他们都没有退路了。此时若是幡然反悔,将约好的前言一笔勾销,只怕会更加寒了林晗的心。
第192章 枕边书
林晗分开他紧握的手掌,取出玉佩。并蒂莲的穗子澄黄明丽,纠绕成了一团,被他用指头细细梳顺。
他抬眼瞧卫戈,见他微微出神,便自作主张,将玉佩塞进他衣襟里。
卫戈摁住他的手指,有力地握了握。
林晗抿唇淡笑:“伊阙山,你当真不去?”
“我让韩炼跟着你,”卫戈柔声道,“军中事务太多,走不开。”
林晗斜他一眼,凉飕飕地发话:“有空赴王家宴席,没空跟我去伊阙。”
卫戈不做声,指头在他手背上摩挲,像是拨弄小兽的皮毛。
林晗飞快抽开爪子,道了声痒,便赶他出军帐。卫戈军务缠身,不能陪伴太久,顺道带走林晗写的信,差人快马送回宛康。
帐中骤然冷清下来,林晗独自对着账本,捱到日头西斜。正值掌灯时,韩炼兴冲冲跑进军帐,问:“将军,外面打马球呢,你要来吗?”
“又是大晚上打马球?”林晗执笔的手一顿,咕哝道,“没心思。让世子好好玩。”
韩炼全然没听出弦外之音,高高兴兴奔出帐子。不一会,外头便喧嚣一片,马蹄混着人声,在长风中翻涌雷动。
他把王经送来的账册一笔一笔仔细看过,怅然发现,王氏汇通宝钞流通太广,竟然难以取缔。如果下令禁用这纸钞,势必惹得不少百姓倾家荡产。
林晗把玩着笔杆,思忖半晌,眼眸沉沉地盯着烛火。
既然禁用不了汇通宝钞,那就只能由官府接管纸钞。总之不能放任它留在王凝手里,做王氏敲骨吸髓的工具。
林晗放下墨笔,合上账本,轻轻按揉着鼻梁。无垠的原野上传来阵阵欢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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