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一想到你要走了,我就难过,”他平静地说,唇角勾出一丝春风似的笑,“我现在已经开始想你了。”
卫戈神色微动,覆上他的手背。肌肤相触之际,林晗却像被沸水烫到,猛然抽出手掌。
卫戈垂下眼眸,盯着他叠在背后的手臂,良久道:“离宵禁还有一会儿,含宁,我们去逛逛盛京城吧。”
林晗神色一滞,心事重重地点头,笑道:“好,我带你去登静贤塔。整个京城最高的塔。”
他小时候常在静贤塔上吹风,俯瞰整个城池,屋舍鳞次栉比,街衢车水马龙,百姓安居乐业,便油然生出一股豪迈壮阔之感。静贤,又有进贤之意,自古时以来,那附近都是士人交游的佳景。塔下有条进贤街,每逢夜里灯笼高挂,文人墨客秉烛夜谈,风花雪月,风流至极。
他们去时尚早,登上直插云霄的佛塔,万里城池好似翻涌的怒涛。天边的云彩丹红如血,映得苍翠山峦宛如画布上的幻影。云涛滚滚奔流,吹拂着袍袖,九天之上垂落的清气笼罩在他们身上,恍惚中有股飘飘欲仙的错觉。
林晗立在石栏前,凝望着危悬的高塔,道:“桓儿觉得,人死之后会去哪?”
卫戈只是看着他的背影,道:“圣贤都不知道的事,我一介庸人,哪里说得清。”
林晗忽然道:“要是我死了,你会忘了我吗?”
“我不会让你死的,”卫戈别过眼睛,“你忘了吗,我们在燕都许过愿,要长命百岁、长相厮守。”
林晗总算露出些笑,呢喃道:“是啊,桓儿一向比神明还灵验。信鬼神不如信你。我相信你的,永远都相信你。你要是骗我,就骗我一辈子吧,别让我发现……”
他失魂落魄地絮语,不知说给谁听。卫戈坦然淡笑,牵起他被风冻得冰凉的手,道:“走吧,我们回家。”
他牵着他慢慢走下高塔,天穹中彤云翻卷,进贤街两侧华灯初上,游人笑语不绝如缕,他们彼此却凝默不言,身影被逐渐朦胧的暮色染得单薄而黯淡。
进贤街离府邸极近,很快他们便回到宅院,林晗悄然挣脱手掌,恹恹地告别:“你先回房吧,我有些累,先去沐浴。”
卫戈沉默地点头。
他们在院子里分头,卫戈站在原处,盯着林晗身影消融的方向。夜色隔在二人之间,像是一道辽远的深渠。灯烛的光晕虚幻朦胧,恍惚一刹,他有些恐慌地觉得,林晗像是被阻挡在世间之外,他想唤他的名字,仿佛被夜雾勒住了喉咙,喘不出一丝气。
滚烫的呼吸喷洒在鼻间。卫戈闭上眼,脑海中盘旋的不是心爱之人的面孔,而是西平侯那具僵硬的死尸。
他是个杀手出身的悍将,却是头一回至深至切地体会到杀人一事。
卫戈转进书房,举起灯盏,照亮林晗随手搁置在书案上的卷宗。他的手心突突跳动,拂开那张皱皮似的纸页。当看清卷宗上绘制的死人样貌时,他反而沉下心思,平静如水。
他后知后觉地想,这么厚一叠案卷,林晗甚至没合上,只留了一张单薄的纸遮盖住西平侯的相貌。漫不经心,意味深长。
他顿时明白了他在塔顶说的话。林晗发现了,但他说,要他瞒着他。
卫戈捏紧了那发皱的画像。他惊诧地发现,这明明是林晗的要求,他却有些做不到。不光是因为他错杀了挚爱之人的生父,更是猜测,林晗选择了回护他,将来他每一次与杀父仇人亲近欢好,当真会快乐吗?
他缓缓吹熄灭灯烛,不愿再瞧见那张画,也不愿再审视心间赤裸而血腥的欲念。寝房突然亮了一束光,卫戈循着光看去,林晗的影子孤零零映在窗上。
他在书房中没听见脚步,他悄无声息地绕到卧房,正如他悄然而高明地拿捏住了他的秘密。
卫戈走进房中,林晗正捏着柄梳子,对着铜镜梳理湿淋淋的头发,抬起俊秀的眉眼,冲他粲然一笑。
“跑哪去了,不是让你等我吗?”
卫戈定定望着他,道:“怕你丢了,四处找找。”
林晗扑哧一笑,扔给他一根绸帕,道:“过来帮我擦头发,否则到三更也睡不了觉。”
他的头发细长柔软,多而密,打理起来相当麻烦。林晗微微躬着颈背,任卫戈轻轻理着发丝,油然回想起他们初见之时也是这般静好无忧。
他闭上眼睛,指腹搭在镜子上起落,反复咀嚼这四字,静好无忧。
卫戈俯首不语,静听笃笃声,细致地擦试着头发,找见几根银亮的白发,仿佛深藏在身子里的痼疾,躲在他万千青丝当中。
林晗一顿,道:“桓儿替我拔了吧。”
卫戈想了想,却连拔头发这点伤痛也不忍他受,便找了把剪刀,小心翼翼地从根部剪去那几根白发,再从衣裳里取出个荷包,把剪下的头发全都装了进去。
林晗笑他:“里面塞的什么宝贝?”
“你送我的那只玉戒指。”卫戈道。
林晗轻轻点头,摸了摸还有些润的头发,道:“差不多了,睡吧。”
他倾身吹灭了蜡烛,不等卫戈动作,便热烈地投进他的怀中,强势地吻他唇瓣。两人跌撞地倒进床帐,林晗俯在卫戈身上,强硬地钳住下巴,月光之下,双眼浑浊而明亮。
卫戈心潮叠涌,抬手摸他脸颊,却被一掌拂开。
“你是我这辈子最爱的人了,我就算失去一切,都不想失去你……”林晗说。
卫戈皱紧眉头,道:“你何苦──”
“住口!”他嗔怒地咆哮,扯开他衣襟。
卫戈咽下未尽的话,却在一遍又一遍地想:你分明就在意得很,何苦自欺欺人!
林晗今夜凶狠至极,像是饮鸩止渴,不知是在罚自己,还是在罚卫戈。夜半时分,一阵狂风忽然吹开了寝房的窗户,卫戈被那惊雷似的声响吵醒,猛然睁眼,林晗却不在身边。
“含宁?”
他轻轻唤了声,没有应答。昏沉的月亮照进窗户,满地浑浊的霜,树叶不停拍打,在哀旋的风声里摇摇欲坠。
一股淡淡的血腥顺着风擦过他的鼻间。卫戈立时警觉,披衣下床,收敛了气息。
他谨慎地走进院落,借着月光瞧见地上一摊殷红的血迹,顿时心慌意乱。俯身一摸,血仍是热的,应当没有走远。
卫戈飞快地思索。是什么人胆敢闯进郡王府宅,含宁呢,他去哪了?可是他受伤了?
他担心林晗出事,屏息凝神,不敢轻举妄动。抬脚跨过门槛,一道劲风自身后袭来!
卫戈迅速回身,利落地格开一掌,看清身后藏着个黑衣人。那人杀意凛然,却是行动冒失,悍然再出一招,掌风携带着冷厉的威势,朝他拍击过来。卫戈不惧这等粗疏的招式,轻松接他一掌,因他内息纯厚,硬生生将黑衣人震退数尺,重重跌在墙壁上。
“你是什么人?”卫戈阔步上前,厉声追问。
那黑衣人似是受了重伤,躬着腰背倚靠在墙上,四肢一阵抽搐,吐出一口血。卫戈察觉到异样,小心翼翼朝他迈步,方要唤他,却见他袖子下银光一闪!
一道刀锋宛如银龙,高高举起,朝他面庞挥下。卫戈故技重施,闪躲开银亮的锋芒,长臂一舒,掐住那人脖颈。
他举起的刀锋猝然滚落到地上,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动,不像是刀尖。千钧一发之际,卫戈松开五指,那道捏碎颈骨的杀招才没落到黑衣人的身上。一瞬间,他也似了悟了全部,感到心如死灰,迟疑着去捡起躺在地上的刀,却发现那并非什么刀剑,而是一把裹了皮革的剑鞘。
卫戈摩挲着剑鞘,凝视着被他错认成刀锋的铭刻。那上面刻的是他和林晗的名字,太诰的剑鞘,他赠林晗的护身剑,写着“昭明永望”。
他紧握着剑鞘,缓缓转向一动不动的黑衣人。
“为什么?”
夜风呜呜地吹过,没人回答他。暗夜里响起一声颤抖的呜咽。
卫戈双目发胀,愤怒地审视他,重复道:“你为什么?”
依旧没人说话。他受够了这煎熬一般的胶着和试探,箭步上前,一拳砸向黑衣人身侧的墙壁,另一只手扯下了毫无意义的面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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