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晗打眼一看,她又纤瘦了许多,仿佛能被一阵风吹走。
公主在帐前站定,四周光火明亮,却照不到她身上。她的面庞和身躯浸在霜风黑夜间,除了衣裙摆舞,再无别的动静,宛如一尊石碑。
平都已是达戎的阏氏了,在场的子民却没一人觉察她的到来。三两个梁国侍女陪伴着她,头颅低垂,也像雕刻一样缄默。
林晗看不清她的神情,肩上陡然被人拍了一下。他回过头,卫戈举起金杯,朝他敬酒。两人同席而坐,正对喧嚣的歌舞。他饮光酒,放下金杯,便见卫戈下巴轻点,示意歌舞的另一侧。
贺兰稚孤身而坐,眉宇间意气飞扬,对他二人遥遥举杯,仰头豪饮。
林晗轻叹一声,兴致缺缺地饮酒。等再寻到机会去看,平都公主早就不在了。
卫戈见他一杯接一杯地下肚,轻声道:“怕是要醉,不如先送你回去。”
林晗确是觉得无趣,点头道:“那你呢?”
“我还不能走,”卫戈淡笑地望着他,双眸情丝缠缠,“去吧,我会来找你的。”
他犹豫一瞬,只觉他今晚的眼神有股难言的怪异,一时却想不明白。他们交心已久,林晗对他再无半点怀疑,便愁云满腹地起身。
“韩炼,”卫戈朝身边吩咐,“带穆将军回去。天黑路远,不要走原来的道了,早点回去休息。”
韩炼沉声领命:“是。”
林晗望着卫戈,半晌后轻声叮咛:“万事小心,我等你回来。”
卫戈拍拍他的手,要他安心。
林晗带着韩炼和几个亲兵穿过青帐,返回夜色沉沉的草原。原先拨给他的几十骑兵早已整装待发,月光照在银白的铠甲上,仿佛勾勒出了一川冰河。韩炼牵来战马,扶着林晗翻上马背,而后号令骑兵变换阵型,护卫他远去。
骑马疾行不到一刻,林晗忽然头脑昏沉,困乏至极。他在宴席上饮了些酒,但那酒并不醉人,不至于短短时间就浑身无力。
他顿觉不妥,猛然勒马,喝道:“韩炼——”
韩炼纵马出列,上前询问:“将军有何差遣?”
林晗握紧缰绳,胯下白马焦躁不安地走动。他手上脱力,口中也渐渐说不清话,含糊道:“我好像中……”
话音未落,他朝下一栽。韩炼匆忙催马靠近,扶着林晗歪斜的身子。
“穆将军?”
林晗拼命睁开眼,转头回望灯火辉煌的青帐。短短一刹,他理清了曲折,悲愤呼喊。
“裴桓!”
下一瞬,远处耀眼的光火便从他眼中滑落。药力发作,林晗合上双目,骤然失去神志。
风雪肆虐。
林晗被刺骨的寒意惊醒。甫一醒来,他便挣扎着起身,环顾四周。
不在草原上,也不在营帐中。昏暗的室内点着油灯,灯油烧了一半。四面头顶都是黑漆漆的土坯,左侧开了扇木头门,门边窗扉紧闭,俨然一间村舍。
药效才过,林晗四肢仍是酸麻,跌跌撞撞凑到门边,试探着推门,小小门板纹丝不动。他不死心,接连推撞,那门像是从外面闩上了,不管如何拉扯,始终稳如泰山。
“韩炼!”林晗怒火攻心,“放我出去!你跟你主子在耍什么心眼,把我诓到这来,究竟要干什么!”
隔着一扇门,韩炼无奈的声音传来:“将军莫气,这只是权宜之计。世子说了,他会回来的。”
他说得轻巧,可林晗怎能不气。他对卫戈掏心挖肺,全不设防,哪想有朝一日卫戈也把他当傻子玩!
“你把我放出去!”
“将军,”韩炼弱着声恳求,“别为难我。”
林晗浑身发抖,挥拳往门板上砸了下,靠着墙颓然喘气。
外头狂风暴雪呜呜咽咽,韩炼的嘴比三冬里冻硬的石头还硬,压根问不出什么。
过了不久,风雪的号啕中夹杂着一串兵甲的响动,像是有人来了。林晗连忙起身,扒着门板去听。守在外面的人用方言嘀咕许久,听是听着了,可他一个字都不明白。
韩炼应了几声,嗓音沉沉的。来的人传完话,便踩着积雪远去。紧接着,门板一阵响动,韩炼打开门,蹲身半跪,低头请罪道:“将军恕罪。”
林晗匆匆出门,走进漫天大雪中。天色昏黑,浓云密布,门外是座院子,院里积了深厚的雪,屋檐和篱笆上挂着冰锥,目之所及,一片单调刺目的白。
跟他走的亲兵都在,不论人马,身上都堆着一层小山似的雪,不知守了多久。
林晗看向韩炼,颤着声问:“裴桓呢?”
韩炼的身子躬得更低,道:“方才探子来报,十几里外有队番兵,请将军随我等撤退。”
林晗捻着手指,沉重闭眼。
“开战了?”
韩炼神色微动:“是。”
“速速交代!”他厉声呵斥。
韩炼无计可施,只得道来:“平都公主在当夜鸩杀达戎王,公主自尽,达戎大乱。随后贺兰稚自封为王,向我朝宣战。”
林晗麻木地听着他汇报,猛然攥紧双手,哽咽道:“世子早就知道公主会杀了达戎王?”
“这……末将无从得知。”
他强压着翻涌的心潮,回忆起当初探望平都时,新月居外留下的马蹄印。一定有人在联络她,新月居守卫严密,闲杂人等根本无法接近,更遑论在那附近骑马,除了燕云军……
韩炼高声拜道:“此地不宜久留,请将军速速离开!”
“我知道。”
现今不是揣测前因后果的时候,林晗当机立断,呵出口白烟,快步走到篱笆边:“都上马,趁雪还没停,先找个地方藏身。”
马球赛那晚,贺兰稚看出他在卫戈心里非同寻常,因而把他也盯上了。只是不知番兵和达戎暗中有何协议,竟然帮着贺兰稚办事。好在这场雪足够大,能把行军的路线掩藏得干干净净。
林晗带着几十骑纵马而出,须臾便离开院落,奔出覆雪的小村庄。他们往追兵相反的方向逃,一路上派出斥候探路,燕云铁骑在纷飞的大雪中不断回报,若遇上山脉河流,便及时改道,唯恐钻进死路里。
不多时,一骑斥候飞马而来,惊呼道:“穆将军,不好了,前面也有番兵。”
林晗点点头,斩钉截铁道:“他们自然不是傻的,知道两路追杀。换条路就是。”
一行人奔驰许久,方派出的斥候忽然惊慌失措地跑回来,急迫回报:“将军,前面三路都有骑兵,离咱们不到五里!”
林晗心头一震,眉头紧拧。贺兰稚竟派这么多人,四面八方地夹攻他?
番兵距离太近,怕是转头就撞上了。林晗心知可能有场大战,便朝麾下发令:“上紧弓弦,把枪矛都握住,若有人敢拦,杀无赦。”
几十个燕云亲兵闻声而动,纷纷上好弓弦,举枪执矛,做出冲杀的准备。林晗看向斥候:“领路,走人少的道。”
那将士铿然应声,手执长矛纵马奔腾。林晗一扬马鞭,紧随在斥候后方,一队银骑迤逦而行,踏过蜿蜒的雪路,逐渐爬上一处缓坡。
无垠白雪中突然出现一道黑影。他们一露头,对面斥候显然也发现了燕云军,黑衣番兵当即整饬队伍,下令突进。
林晗将长枪夹在腋下,振声高呼:“就在前面,杀出去!”
正当此刻,他身前的斥候忽地喊道:“穆将军,你看左右!”
林晗闻言望去,透过密密麻麻的飞雪,两股黑色甲胄合围而来,仿佛洪流般滚动,逐渐蚕食了苍白的大地。
突现的敌人太多,辨不清数目。林晗紧盯着滔滔涌现的黑甲,先是一惊,随后镇定下来,眯了眯眼,喃喃道:“等等……”
他勒马停步,见那两股黑水似的奇兵一拥上前,首尾合拢,竟不是冲他来的,反将前方番兵吞进阵中,屠杀殆尽。
冰冷的血腥刺入鼻腔,嘶吼的雪风里响起零星惨叫。他静观前方无声的杀戮,凝视良久,望见数丛翻卷的黑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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