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等等,”裴信忽然站起来,缓步到他跟前,温润的指尖轻轻拂过他鬓边散发,“头发乱了。”
林晗后退半步,按住发鬓,哑声道:“没事,兴许是方才急了些,我自己来就好。”
裴信收回手,脸上挂着淡淡的笑,沉静地望着他。
林晗寻到空隙,便逃似的往外头溜。刚跨出门槛,他却慢吞吞地止步,惊诧地盯着一片黑夜。
玉阶前夜风萧瑟,静立着个颀长挺拔的人影,不知站了多久。
“桓儿?”他艰难地出声,强颜欢笑,“你何时来的?”
第183章 情债
卫戈的面容蒙在夜色里,林晗只听见他淡如微风的嗓音。
“心思在别处,怎会顾念到无关紧要的人来是没来。”
林晗一阵害怕。他的口吻太过平淡,比先前在大帐中私会,冷眼旁观他邀欢时还要冷静,竟显出几分令人不安的麻木。
“别说这样的话,”林晗忙朝他走了两步,乌黑的眼仁泛着些湿润的光,苍白无力地出声,“我们一块回去,好吗?”
他良久不答话。林晗嗓音发紧,又叫了声桓儿,呼唤声落进苍冷的夜风里,像是一片飘零的树叶。
林晗上前几步,想看看他的眼睛,却在靠近时不由自主地停住,紧盯着月亮光晕下那一抹深暗孤独的人影,害怕窥探到比那句话更加冷漠的神情。
“桓儿?”
冷风灌进鼻尖,激得林晗浑身一颤。卫戈背光站着,似是动了动,朝他看了一眼,终于舍得应声。
“嗯。”
简单的一个字,像极了莫大的首肯。林晗再也顾不得别的,疾步到他身边,两手牢牢抓住锦袍的袖子。
“方才,方才府中闯进了刺客,这边乱糟糟的,没来得及给营中带话。”林晗哽着嗓子,嘴里滔滔不绝,心思却全不在说的话上,双眼关切着卫戈的神色,“我……正准备回去找你。”
他的声音一点一点弱下去,心也浸入了冰水里。卫戈始终很平静,眼瞳幽黑如潭,像是神游天外,听到他说起遇刺的事,连眉毛都没动一下。
“你没事吧?”
像是察觉到他暗中审视的目光,卫戈缓缓地问了句,却是心不在焉,敷衍疏离。
林晗强作镇定,张了张口:“我没事。”
“没事就好。”
“好?”他攥紧卫戈的手,捧在心口边,祈盼地望着他,“桓儿没别的话想跟我说了吗?”
卫戈的手背在他面颊边蹭了蹭。
林晗很喜欢与他亲近,喜欢他用手抚摸自己。卫戈的掌心布满了老茧,却令他觉得无比安稳可靠。粗糙的指尖滑过肌肤,鬼使神差地让人心神宁静。
他微微眯眼,情不自禁地去追逐那只手。哪知道转瞬之间,卫戈就挣开了。
“没事的话,我先走了。”
话音一落,他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开。月下夜风寒凉,风声呜呜咽咽,打着旋卷过庭阶,好似从未有谁来过。
林晗嗅到馥郁的兰香,定定地站在原处,眼神麻木地盯着深杳的夜色。
“你满意了?”
这是在惩罚他片刻前出言不逊,顶撞他吗?
始作俑者与他并肩站在莹白的玉兰花树下,温柔道:“为何不追。”
林晗执拗地看着空荡荡的庭院,笃信道:“他知道我的想法。”
裴信沉声道:“你很信任他。”
林晗侧过身子,满眼愁郁地望着他,道:“你说过,会成全我们在一起的。”
他这副近似央求的口吻令裴信有些失神,恍然间仿佛回到了几年前,他们还情深意厚的时候。
可含宁也曾说过,会一直陪着老师的。
这句暗带幽怨的问话几乎要脱口而出,他却在瞥见林晗泫然欲泣的眼目时心思一软。
就像月儿牵引潮汐,林晗总能轻易牵动他的喜怒。他的一句话能让他偏执发疯,一个眼神也能让他的心软如丝絮。
十年的时光倏忽即逝,物是人非时,他骤然怀念起当年他们也曾多么要好。才相识那几年,林晗事事都依赖他,几乎不愿离开师相半寸,到哪都得跟着。
穆令昭本是清冷之人,像是一块剔透玲珑的水胆琥珀,外表再温润柔和,内里却是空寂荒芜的。
这样的性子,天生就带着疏离,却生生被小时候的林晗软磨硬泡,挫去外层温和的防备,任由他住进了心腔里去。
也正是这样的依赖,让本来孑然一身的穆令昭习惯了事无巨细地照顾他。
他也并非看不穿,含宁对他的讨好和乞怜别有目的。但是那又如何呢,即便是虚情假意,也能叫他这个在风刀霜剑中独自走了太久的人感知到久违的温暖。况且,只要含宁像他许诺的一样永远依偎在师相身边,他们能够顺遂地陪伴彼此一生,给这虚情假意加上天长地久的期限,那么也跟真的无异了。
岂料出现一个裴桓,短短几个月,便胜过将近十年的相伴相知。
他善于洞悉人心,一眼就知道,心中那份长相厮守的夙愿,怕是无望了。在他身边的时候,含宁总是小心翼翼,从未那么恣意地开心过。
或许这便是心有灵犀吧。旁观他们同心结好,连他也不忍心拆散。若是没了裴桓,含宁该有多难过。
可他又怎能完完全全地甘心呢?裴桓的出现,让他珍守的那些许诺,真真切切变成了假的。虚情假意,比纸还薄。
于是他在这纠缠的情丝当中反复无常,答应了成全却不甘地食言,明明决定放过那出尔反尔的小骗子,却总是舍不得他远走高飞。含宁怨恨他疯,他也觉得自己快被纠葛矛盾的情思逼疯了。
“你去吧,”裴信避开他的疑问,轻声道,“再深的感情,也禁不住猜忌的。”
林晗不知是不是他的难过打动了他,这会儿的裴信跟之前的判若两人,又变得温和亲善,冷静自持。
他熟知如何叫他心软,只要他表现得惊惶不安,手足无措,若非大事,那么裴信一定会退步。可这一回,林晗却被他的言而无信搅得心中恐惧,甚至不敢放开胆子去追卫戈。
万一他真的后悔怎么办,万一他真的要让他殉葬怎么办?
“那……我真的走了?”林晗仔细观察着他的脸色,谨慎地试探。
“去吧。”
他终是释然叹息,看向林晗的眼神,像是辞别一只归去的孤雁。
林晗踟蹰着,不敢妄动。
裴信淡淡一笑,自个倒先转身回花厅里,着人关上房门。
林晗再顾不得其他,抬袖擦了擦额角的汗珠,在门前牵了马,狠抽一鞭子,往大营疾驰而去。
月亮照在街衢之间,仿佛结了满地冰霜。他才打马离去,府门柱子后却现出一个人影,久久地望着马蹄杂沓的方向。
林晗十万火急地回到军营,利索地蹦下马背,拎着鞭子四处找人。
他料想卫戈不会回宴席上,便在大营各处寻找,先去了主帐,再去营房,然后是校场,骑兵营,一路奔波,逢人便问,累得气喘如牛,双腿乏力,可连个人影都找不着。
等到处都找完一圈,他只能往酒宴上去。一众将官喝得正兴起,在席间设了一排靶子比箭,瞅见林晗周身雷火般的架势,一时面面相觑。
热闹的筵席顿时鸦雀无声。赵伦碰了碰醉眼朦胧的聂峥,低声道:“都说玩个投壶就算了,你非要动真格的,这下好了。等着挨骂吧你。”
聂峥径自倒了杯酒,不以为意,弱着声答道:“谁玩投壶?没意思。都是上过战场的儿郎,还玩那假模假式的东西,小孩过家家似的。”
林晗仰着脖子,穿行在席间找人,见众人都盯着他,大气也不敢出,干脆问道:“世子呢?”
没等有人答话,他便焦急地追问:“聂峥,裴桓呢?”
“不是找你去了吗?”聂峥刚把酒杯递到唇边,手臂搁在半空中,面露难色。
林晗挤到他身侧,衣衫上裹着清宵的寒气,紧张地看着他:“没回来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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