缥碧的衣袂在热风里轻轻浮动,林晗肩背上好似披了层雪。
卫戈执墨的手顿住,惊道:“含宁?!”
林晗闭上眼睛,微微侧过身,似乎被这两人郎才女貌的场面刺到。
“你有什么不能来问我?”他嗓音冷静,视线平淡地转向柜面,“你在查我?”
安赫香头一回露出惊惶的神色,倏地站起来,想说什么,却被卫戈抢白。
“不是你想的那样!”
林晗漠然盯着他,寒芒结成了封冻的冰湖,转身离开。
车马停在大道边上,他逃似的登上车舆,一颗心在胸腔里猛烈碰撞,略微喘息着厉喝一声。
“走,回府!”
鞭子哗啦抽响,车轮辚辚启动,不一会便驶入长荫茂盛的马道。行人稀少,喧闹远去,林晗清晰地听见胸中砰响的咚咚声,血液在全身鼓沸,激得他颤栗不止。
明明知道另有隐情,理智却摧枯拉朽地崩毁。他满脑子都回荡着不久前裴纯行说过的话,太后曾向当康长公主商谈结姻之事。
他猛然攥紧拳头,血液在掌中跳动。
是他耽搁了卫戈。
要是没有他,卫戈早就成家立业,做个逍遥自在的郡王。
失神之际,马车倏然停下,眨眼间抵达府门外。林晗望着窗缝漏进的灿烂阳光,双腿发软,挪不动步子。
他心乱如麻,就在轿厢里痴愣愣坐着不动。帘外子绡轻唤两声,便没了声息。
顷刻之间,帘幕翻动,一道秀丽的月白衣影携着锋锐的太阳钻进马车。
卫戈躬身瞧他。林晗正好抬起眼,对上一双清润如玉的眼眸。
他依旧不动,卫戈便试探着靠近,在他下巴边落下几个轻柔的吻,带着虔敬的意味。
林晗默然不语,眼中染上些藩篱般的戒备。卫戈在无声中更进一步,粗糙指腹搂住眼前人细白脖颈,拇指摩挲着玲珑小巧的耳垂。
初时的讨好和慎重逐渐变了味,透出淋沥的情念。亲吻辗转到唇角,即将覆上朱唇,却被林晗转头避开。
他瞥向一侧,淡淡道:“让开,我要回去。”
“我抱你下去。”卫戈道。
“不成体统。”林晗讽笑一声。
卫戈避开话锋:“今时不同往日,我寻了些可信的人来做你的护卫。”
“好意心领。”
“含宁……”
林晗沉重地合目,依旧冷冰冰的,疲惫道:“你让我走吧。我心里很烦,也很累,不想再搭理别的事。”
卫戈执拗地牵着他的手,疼惜道:“是因为我?”
林晗睁开眼睛,认真地盯着他。
“裴桓,平心而论,我配不上,对不对?”
“什么配不上?”
林晗一噎,对上卫戈恳求般的眼神,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剩下的话。
可他控制不住心底翻涌的绝望,陡然回想起以前在他人身下承欢的下贱模样,又是愤怒,又是恶寒。
林晗从不是个自怜自艾的人,此刻却觉得浑身布满了擦不掉的丑陋印记。
“不成亲了,”他用尽全力,哑着声道,“真摊上我,全天下都会耻笑你,我也会瞧不起我自个。”
第203章 烬夜终明
卫戈面色波澜不惊,像是早就料到,握紧他的手,轻轻应了声好。
他先前就同林晗说过,倘若他不愿了,随时可以跟他说,他全都依他,真到了这时刻,却没来由恐慌,似乎两人间有条若即若离的线,在骤起的风里啪嗒一声断掉。
林晗无心再问玉佩的事,方才那一眼明明白白教会他一个词,什么叫相形见绌。
他也是头一次发现,自己内心并非全不在乎过往,当年的事过去了,魂魄好像豁开一道口子,表面上相安无事,可再怎么装腔作势,都掩不住骨血渗出的自卑。
他甚至萌生出些阴暗刻毒的念头。凭什么是他?为何老天如此不公,要他小小年纪,就沦落成他人玩物?令如此的耻辱跟随他一辈子,让他见到挚爱之人时首先心生的不是喜悦,而是猜疑、提防和痛苦至极的自轻自贱。
卫戈默然牵着他朝外走。林晗眼神闪动,瞥他一眼,顷刻间低下头去,惴惴地跟着他出门。
艳阳满天,人间煦暖,三分暑意蒸熨在发梢肌肤,烤得人心神倦怠,直想觅一处浓荫好睡。
都护府来了客人,都是熟面孔,见了他二人立时绽开笑颜,轻快地迎上来。
林晗来回瞅了圈人影,半晌回过神,眼角眉梢挂着惊喜,叹道:“辛夷姑娘!”
“好久不见!”辛夷开怀一笑,爽朗的嗓音回荡在芭蕉浓碧的庭院中,“近来可好?”
林晗一时高兴得说不出话,嗔怪地盯了卫戈一瞬,看向辛夷。
“边关不太平,你们怎么来了?”
“区区达戎人,拦得住我们?”嵇风得意笑道,“反正在镜谷闲得没事干,杀几个蛮夷练练手,免得生疏了。”
林晗霎时明白,他们就是卫戈在马车里提过的信得过的护卫。
卫戈悄悄凑到他耳畔,道:“辛夷当年在天狼营中颇有威望,她是个人才,治下有一套。护卫你的任务交给她,我也放心。”
岂料辛夷耳尖,摇头道:“我可不是为了你这臭小子来的。别忘了,加上灵州那回,你还欠我二十年的卖身契呢。咱们一码归一码,给衡王办事,跟你小子可没关系。”
嵇风皱着脸,道:“这说的什么话?衡王和我师兄是一家人,辛夷,你可不能趋炎附势,逢高踩低啊。”
林晗被吵嘴的二人逗笑,戏谑道:“这样吧,辛夷姑娘。那二十年是卫戈为救我欠下的,我理应报答他,不如就直接回报给你。”
辛夷眼睛一亮,来了兴致:“快快快,你们王公贵族手里奇珍异宝多的是,拿出来我开开眼。”
林晗笑道:“我给你一个无价之宝。”
说罢,他便吩咐人摆开墨案,备好笔墨纸砚,挥毫题下几个苍劲挺拔的大字。
公孙师盯着纸上墨宝啧啧赞叹:“好!好个烬夜明。”
辛夷瞪大了眼,疑惑道:“衡王……这是何意?”
林晗望着她不施脂粉,依旧明艳英丽的面庞,道:“烬夜明,从今往后便是我麾下直属部曲,统领号为仁安将军。辛夷姑娘,往后众人就要改口称你为辛将军了。”
辛夷一怔,随即雀跃道:“我是个女子,也能做将军?!”
“为何不能,”林晗从袖中取出私印,摁上红泥,在纸面右下落下一方丹红的章子,“我的命还是你救的,你可比我厉害多了。”
这番话夸得辛夷红了脸,木讷道:“谬赞谬赞,我哪有那么厉害!不过……既然衡王对我寄予厚望,辛夷一定拼尽全力,护卫主公周全!”
“好。我自是信任你的。不过──”林晗眸光流转,忽然问道,“辛夷姑娘,我能问问,你当初因何离开天狼营吗?”
辛夷一怔,摆手道:“你别误会!我、小嵇还有卫戈,咱们三个都一样,幼时颠沛流离,投靠聂氏只是权宜之计,想混口饭吃活下来罢了,跟他们可不是一条心啊!”
卫戈道:“含宁,辛夷在遇见你之前就叛逃天狼,离开的原因跟我和嵇风一样,只不过是受够了做人手中的兵器,不愿再任人摆布。”
林晗恍然大悟。所以那天晚上他才没杀他,原来是早就想着另谋出路。
他长叹一声,道:“辛夷姐姐,看来我们都一样,尝够了‘人为刀俎,我为鱼肉’的苦。你放心,我自然跟聂氏不一样。”
辛夷眼目中涌出些盈盈的光,不禁感慨道:“殿下……”
往后有烬夜明在,林晗心中宽慰许多,总算不必在府中都要忧心忡忡,防备着暗箭偷袭。
又过了两日,聂峥送来消息,半月前的刺杀案审得七七八八,共捉住主犯三人,牵连从犯七人,都是前任都护高柔的亲信部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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