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晗对他刮目相看:“没错。我记得农书上正是这么记的,都是你办的?”
赵伦笑着交掌:“我只是替殿下分忧嘛。”
“油嘴滑舌。”林晗笑骂。
“含宁,”卫戈突然冒出来,右手拎着麈尾,挽着袖子,款步走上台阶,“有人找你。”
林晗一怔,上下打量他:“你跑哪去了?”
衙门外晃进个大摇大摆的绯红人影,阴阳怪气道:“给你收拾屋子。”
林晗望着那人,眉头舒展,换上副温和的笑颜:“哎呀,裴谏议,你找我有何要事啊?”
裴纯行一脸不屑,轻嗤着别过脑袋。卫戈轻轻摇头,在他背后比了比食指,示意林晗莫搭理他。
“不是他,人还在外面,说是你表弟。”卫戈担忧道,“模样十万火急,兴许有要事。”
第232章 凉州之变
他一时没想起是哪个表弟,脚步生风地出门。转到门廊前,听见裴纯行恨铁不成钢地斥责卫戈。
“天底下男男女女死绝了,非要在一根藤上吊着?人家压根没把你当回事,整日跟个下人似的,腆着脸贴上去,让旁人看笑话。真是气煞我也,我裴氏如何出了你这样的不肖子弟,你对得起叔父吗?”
赵伦远远瞧见林晗脸色,忙扯着嗓子怒斥道:“裴谏议,这话就过了啊!”
林晗心间郁堵,自嘲一笑,继续朝门外走。人家裴纯行骂得有道理,他确实不值得卫戈这么死心塌地的。
出了游廊便是门厅,正门大开着,两旁立着戟卫,当中站着个孤零纤瘦的人影,正彷徨地张望着街市。
林晗道:“息谨?”
息谨仍是一身靛蓝的男儿装束,手里抱着个粗布包袱,猛然回神,清淡的脸上扯出个苦笑。
“表兄。”
林晗左右看了看。她没带随从,不远处的石桩上拴着匹瘦马。
“你怎么一个人到宛康了?”林晗边说边下台阶,皱紧眉头,“舅舅呢?”
息谨嗫嚅两下,忐忑道:“表兄,我想跟你借兵。”
林晗想了想,道:“达戎人打到凉州了?”
息谨神情一滞,倏然红了眼眶,欲哭无泪,竟一撩下摆,扑通跪地。
“朝廷点的元帅不肯发兵,眼睁睁放达戎人进入长城,打到凉州边界。”息谨脊背挺直,带着哭腔抱拳,“父亲催促几回,无人来援,拼尽全力调兵抵抗,还是丢了几个县。再过不久,胡人就要打到凉州城了,我们实在撑不住,只能到宛康和灵州求援。”
林晗连忙扶起她,惊诧道:“放达戎进长城,安子宓这不是作死吗?谁给他的胆子!”
西北边塞有直道与都城相连,要是胡人打下凉州,占据交通要道,那便长驱而下,直捣两京了。
他一想就心惊肉跳,转头朝衙门里唤人:“桓儿,桓儿!”
卫戈扔掉拂尘,飞快奔到他跟前,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一霎。
“发生什么事了?”
林晗手脚冰冷,缓缓道:“贺兰稚打到凉州了,怎么办?”
卫戈迟疑一瞬,反问道:“我去?”
林晗一把握住他的手腕,冥思苦想,不知如何决断。卫戈轻轻拍了拍他的背,试探着问:“那不然,聂峥?他熟悉西北……”
息谨眼神坚定,犹豫道:“表兄,我想向你借兵,由我带着人去就好,不用劳烦将军们。”
裴纯行从后方转出来,沉声警示道:“衡王,你不听朝廷调遣,已经犯了大忌,要是私自调兵,有人说你包藏异心,那你就是反贼。”
息谨柳眉倒竖,针锋相对:“胡人都打到凉州了,调兵救急的是反贼,作壁上观的当元帅?这还有天理王法吗!”
裴纯行一怔,正欲长篇大论辩驳。息谨却扯下皮弁发簪,青丝披散肩背,满眼是泪,铿锵有力道:“我一个女子,从凉州奔波到宛康,就是为了保家卫国,解除凉州危难。息谨不怕做反贼,只怕到了家国沦陷,苍生涂炭的地步,整个凉州百姓只能做猪狗,任胡人屠戮!”
裴纯行顿时噎住,移开目光,稍稍伸出手,劝慰道:“姑娘别急,我没说不让衡王出兵……”
“我跟你去吧,”林晗道,“桓儿打了许久仗,留在宛康。”
卫戈不放心,道:“我去叫聂峥。”
林晗:“不用。”
卫戈神情严峻,上前一步:“我不放心那姓安的。”
正巧此刻聂峥从居处回来,见衙门前拢了一圈人,便兴冲冲地跑来凑热闹。林晗朝他勾勾指头,道:“收拾行装,跟我到凉州打仗。”
息谨狠命点了几下头,眼带期冀地望着聂峥。聂峥与她一齐打过宛康会战,也算同生死的交情,两人关系相当融洽。
安静了许久的裴纯行轻咳两声,道:“衡王,出兵可以,监军是谁?”
林晗注视他一瞬,饶有深意地看向息谨,笑道:“裴谏议想同路?行啊,我来者不拒。”
卫戈悄摸走近他背后,在林晗腰间轻掐一下,耳语道:“带他不带我?”
林晗身子一抖,面不改色地瞧他:“留在宛康,等辛夷、嵇师弟和姜姑娘回来过中秋。”
他顿了一顿,补充道:“我也回来。”
众人商量定,事不宜迟,林晗便点齐兵马,任命聂峥为先锋,率领大军浩浩荡荡驰援凉州。夏日天气晴好,他们行军神速,不到十日就逼近西峪关。
聂峥带兵在前,遣派斥候向林晗回报军情。凉州城风平浪静,没发现胡族身影。中途休整时,林晗寻了处高坡,登上坡顶遥看城墙,却望见些寂寥的狼烟。
他心中涌起些不祥的预感,望向身旁一脸稚气,眼巴巴盼着父亲的息谨,正欲开口安抚两句,便有人抢先说话。
裴纯行一身燕云银甲,握着马缰,仍是一副文质彬彬的模样,轻声道:“息将军为国为民,乃是我大梁之福。”
息谨不解地望着他。
林晗清了清嗓子,道:“歇够了,继续往前走吧。”
大军一路南下,畅通无阻。到了凉州城门前,偌大的城市竟出奇地静寂,烈风中散发出一股浓稠的焦腥味。
苍麟军守在大开的城门口,聂峥策马而来,神情凝重。他走到林晗跟前,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量私语。
“达戎屠城了。”
轰隆一声,达戎屠城四字宛如晴天霹雳,砸得林晗神志恍惚。
他捏紧缰绳,找回些冷静,颤着声问:“息将军呢?”
聂峥轻轻揽着他的肩,别开目光:“含宁,别太难过。”
林晗挣开胳膊,低声道:“替我拦着谨儿。”
他催马进城,身后一队燕云军迤逦相随。马蹄走过几条大道,越往城中,血腥气与腐臭越浓,仍有些余火在垮塌坍圮的房舍间张牙舞爪。
街道上不见半个人影,整座城变成了死城。达戎人、梁人、寒疆人的尸首堆叠成山,残躯断肢散落遍地。
胡姬酒肆被烧得只剩歪斜的木架子,一具雪白的躯体暴露在废墟中,双手反绞,臂膀布满了青红淤紫的勒痕。
他认出那是救过他的康姑娘。她衣衫破烂,歪靠在断成半截的柜台上,浑身都是遭过凌辱的痕迹,下巴被敲打脱臼,悲愤惊恐地张大嘴,死不瞑目。
林晗脱下斗篷,翻身下马,抱起她的尸首,替她穿好衣裳,用斗篷紧紧裹着身躯。他将她抱上马背,一手牵着缰绳,慢慢走过尸山血海的凉州城。
一行轻骑停在凉州城府衙前,林晗手臂垂落,倏然跪倒在地。
“舅舅……”
凉州府衙垒满了士卒的尸体。此地经历过一回惨烈的巷战,到处都是歪斜的旌旗。梁军大纛飘在府门前,已然破碎残缺,旗上挂着个被砍断手脚,剥光衣衫的人,正是息谨的父亲。
第233章 人间炼狱
林晗盯着满目疮痍,人间炼狱的景象,眼眶中热泪突突跳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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