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晗忍不住轻笑两声,温和地瞅着他,“廷卓啊,这番话要是被朝中那几车主和的大臣们听了,他们可就不高兴了。”
聂峥冷笑一声,不以为意。林晗从他手里抽过公文展开来看,“时间还挺紧迫,看来你要马上赶过去了。”
“你跟我一块。”
林晗思量一瞬,对聂琢道:“把卫戈叫上,即刻动身往宛康去。”
聂琢领命出去,不一会便孤身回来了,吞吞吐吐地交代:“他说他不去。他要往盛京送信。”
“不去算了,不带他了。”林晗坐在床边穿鞋袜,佯作愁苦,“哎呀,我怎么连封信都比不上呀……”
聂峥虽是感激,心头亦过意不去,忙哄道:“你可不一样,昭昭日月,朗朗乾坤——”
林晗将公文贴在他脸上,他方住了嘴,憋下一大段歌功颂德的漂亮话。
聂峥清点几十随从,留下聂琢守着北受降城,一行人即刻出发,往宛康办事去。宛康距离北受降城不远,若是快马加鞭,一天便能赶到。
大漠的景致单一,放眼望去只见高低起伏的沙丘。从早跋涉到晚,宛康城所在的绿洲已然遥遥在望。城头竖立着几色军旗,迎着荒冷孤寂的风招展。
第20章 谜画
还未至冬日,盛京城便飘起了小雪。晨光和夜色交融为朦胧的深蓝,点点白雪在空中轻盈地纷飞交错。
庭院深深,好似被水墨晕开,雪瓣在灰蒙蒙的夜色里洒落,融融的石灯晕透浓稠的墨黑,静谧幽邃地竖立着。连着三季花木扶疏的园圃沉眠在飞雪之下,往日容光统统隐得苍白干净。
瓦楞上结了霜,雪水顺着屋檐滴落,声响不绝如缕。
穆思玄在庭前等了许久,御寒的素白裘衣上晕湿了一滩水渍。飞雪落到他的眼睫发间,越发显得冰肌玉骨,不似凡尘中人。
他是白莲神君的儿子,承袭了当初宠冠六宫的妖妃的容貌,却无半点王孙贵胄的跋扈之气。容貌清冷出尘,性子倒温柔和善,待人接物恰到好处,与其接触过的人没有不称赞的。
仆从提着小灯笼,缓缓地行在庭中砖石小径上,身影在夜色中晃晃悠悠。
穆思玄身旁有一棵千叶桃花树,花叶已经凋零不见,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,黝黑如墨。他出神地盯着那颗树,像是想要从那一无所有的枝条间瞧出些生气,冷不防被人轻轻唤了声,失神地瞧过去,眼中陡然放出光彩,略低着头,露出个客气十足的微笑。
“檀王,丞相近来旧疾复发,说您的心意他领了,今天实在不便见客。”
他眼中的期待像是被冰凝住了,犹疑着开口:“我听说他几日不曾出门,原来是真的。是什么旧疾,看过医生了吗?”
仆役对他恭敬地一拜,守口如瓶,显然是不能多嘴的。穆思玄怔怔地转开视线,心头好似一瓣漂泊的浮冰,在风雨里上下浮沉,自语道:“我知道了,他是不愿见我。”
他略有些怅惘,仍没忘了同下人致谢:“劳烦你了。这株碧桃花长得很好,能让我再瞧瞧么。”
“檀王请便。”
待到那人退去,他眼里立时被一股萧瑟盈满,好似也变成了那株了无生气的桃树。
穆思玄与裴信都做过柳太傅的学生,两人却并非同辈。他初时与裴信并不相识,当年母亲受宠,平白无故招了许多嫉妒,被人设计陷害,流落到宫外,慌张地逃避仇敌的搜寻时被裴信所救,阴差阳错结识了这位师兄。
谁知道后来造化弄人,裴氏因为立储的纷争一落千丈,穆思玄一直颇为自责,却没法在裴信受难的时候报恩。
当年裴信回京后,他在千里之外想法设法打听他的事,听说裴信得以活命,却受了极大的折辱。郭准要他身着囚衣,从盛京城的正门清明门,沿城中主街朱雀街直到宫城正门,向着皇城三步一跪拜,五步一叩首,以示虔敬归服之意。
如此苛刻的条件,任谁都不会答应,郭准不过是忌惮柳太傅的人望,变着法要裴信死。哪晓得他居然一口答应,硬是走完了这条路,保全了自己和家族。
穆思玄怔愣地站在枯树下淋雪,脚底好似生了根,仿佛怕一走远,出了这院子便再无见面的可能。如今就算见不到人,好歹离他近一点,也是足以慰藉的。
不知过了多久,庭院深处传来一阵低沉的乐音,他侧耳谛听,辨出是有人在鼓瑟。
相传古瑟五十弦,黄帝曾令素女鼓瑟,因其调太过哀婉悲绝,哀不自禁,便令人将弦一分为二,自此后世的瑟都是二十五弦。
庭中曲调初时哀抑,而后越来越凄愤,好似易水悲歌,凄绝慷慨。他为琴声所动,自腰间抽出白玉萧,即兴与那瑟曲相和,不出一会儿,竟见方才那提着灯笼的院仆回来了,口中惊奇唤道:“竟真是檀王?”
穆思玄放下萧,“我听见有人弹瑟,情不自禁,便和着调子吹奏一曲。可是打扰到了?”
“檀王说哪的话。主人说吹箫的是您,问您怎么还没走,要请您去书斋避避雨呢。”
穆思玄喜形于色,“方才弹瑟的是裴师兄?”
“哪会是丞相。大姑娘这几日在府上,两人不知因何闹了脾气,正不痛快呢。檀王随奴婢过书斋去,丞相抱病,才喝完药,恐要等一会,您多担待。”
裴信的书斋设在兰庭后,前头是厅堂,后头便是书房,中间有道镂壁隔断,整个室内一年四季兰香馥郁。
穆思玄没心思落座,视线细细扫过书房的陈设,忽地被一副挂画吸引住目光,便走近了去看。画上描绘着一个俊俏轻灵的少年,身着薜荔衣,腰系芰荷裳,正在一株云霞般的碧桃花下摆弄乐器。
重瓣桃花开得艳烈,映得画中人的容颜也似桃花芙蓉一般。画上题着一行小字:阆峰绮阁几千丈,瑶水西流十二城。曾见周灵王太子,碧桃花下自吹笙。
他仔细打量着画中人的面容,竟觉得与自己有几分相像,一时间心中怦然,震惊地垂下头去。缓缓抬头再看,却又觉察出几分不像,那人的眉眼比起他稚嫩得多,亦比他活泼得多。穆思玄心生疑窦,正要凑得近些,却听见有人进来,回身一望,便见一袭乌衣的裴信。
“裴师兄安好。今日特意来探望,听闻师兄有恙,不知好些了么。”
裴信的脸上染着病色,显得苍白。穆思玄嗅到一股清苦的药香,见他朝着那画淡然望去,继而看向自己,眼神好似一面镜子,将他整个人照了个通透。
裴信道:“坐。”
不等穆思玄动作,他自己倒先走到书案后头正襟危坐,不带感情地端详着他。穆思玄迟疑一瞬,在他对面落座,柔声关切道:“师兄有什么烦心事?”
裴信微微一笑。他不笑的时候比笑的好,笑起来总像覆了一层霜,平白令人生出寒意。
“近来清闲,哪会烦心。多亏生了一场病,已经多年未曾如此闲适过。读诗作画,实在惬意。”
穆思玄的目光朝那画偏过去,低声笑道:“原来那是师兄作的画。”
裴信却似不曾听见,淡淡道:“如今我抱病在身,朝中有惠王监国,有事该去找他,檀王到我这来有何贵干。”
他的笑容凝在脸上,眼中流露出些许凄然,惶恐道:“没有别的事就不能来见你?”
裴信不说话。穆思玄自嘲道:“难道师兄以为,我来看你就是有别的心思?”
“旁人的心思我无从知晓。”
“师兄还真是个冷情冷性的人。”穆思玄敏锐地捕捉到他的冷淡,咬了咬嘴唇,“我能有什么心思,难不成是皇位?”
裴信皱了皱眉头,顿时起身,就要走人。穆思玄胆战心惊地跟上,像要哭出来,唤道:“是我失言!丞相莫要生气,以后再也不会了。”
“不要再谈以后。”裴信停下脚步,转身看他,“你知我起初为何避而不见?”
穆思玄嘴唇颤抖,眼角已然泛着水光:“为何?”
“你我无话可谈,着实乏味,不如不见。”裴信温柔地看向他,“檀王,不管有什么心思,从今往后都断了念想吧。站在庭中太久身子受不住,若无人心疼,至少该自己心疼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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