灯火昏昏沉沉,如同蜜糖一般,照得人肌肤上也像是涂抹了一层糖酥。卫戈旁观着他们一唱一和,不禁笑出声来,眼神越来越温柔。
林晗放下幼豹,蹑手蹑脚地挪到卫戈跟前,俯在他肩头亲近。
“路上就吃了些干粮,好不痛快。”
卫戈眼神一动,摸了摸他头发,笑道:“想吃什么?”
林晗思索片刻,情不自禁咂了咂嘴:“樱桃。淋了槐花蜜的,就更好了。”
卫戈在他额边落下一吻,接着一提下裳,利落起身,踩着星月出门。
待他一走,林晗便从床榻上下来,对着镜子整理好衣装,顺手拨亮了烛火。
营狱距主帐有段路程,聂峥久久没把人带到,他又坐回到榻边,照着方才的印象摆好残局,独自厮杀。他铺好残局,随意下了几圈,便活了片刻前边角上的死棋,而后心满意足地一笑,把棋盘搁置在桌案上。
棋局方破,外头就传来一阵嘈杂的兵甲响动。
“跪下。”
聂峥冷声开口,面目如同盛怒的修罗,狠力将一个娇瘦的人影踹倒。那人身量纤细,受不住这一脚的威力,像根脆弱的麻杆,腰肢一折,重重滚在地上,双手霎时就破皮见血。
他脸上蒙着根黑布,不偏不倚遮住眼目,立马忍着剧痛,颤抖着支起身子,怒道:“你好大的胆子,居然敢如此待我!”
林晗缓缓起身,踱到他跟前,垂目扫视着他一身的绸锦金绣。蔓枝垂花纹上沾了灰土,起了皱褶,不比往日绮丽,反倒怪异丑陋,像是瓷器上碰出的道道裂痕。
他淡淡一笑,负手而立,轻声朝那人道:“还记得我吗?”
烛火晃动一瞬,这轻飘飘的一声好似雷霆霹雳,倏然在吕应容头顶炸开,劈得他浑身一震,呆呆地跌坐在侧。
“这声音,你,你……”他的气焰顿时消泯,难以置信地张着唇,颤抖道,“你不是,你不是死了吗!不可能,这不可能!”
吕应容的声音陡然拔尖,像是活见鬼了,迅速地往后缩,砰的一声,撞歪了桌案。
翠绿的棋子哗哗坠下,仿佛倾盆大雨,激起尘埃,回弹起落,在寂静的帐内簌簌作响。润泽的翡翠色被灯火一照,呈现出一股深暗的污迹,像是刀锋上淬的毒。
林晗淡淡一笑,偏头注视着他:“看来还记得。”
吕应容紧咬着嘴唇,靠着低矮的桌角,蜷成一团。
“把他解开吧。”林晗吩咐。
聂峥依言照做,铛然拔出匕首,挑断了蒙眼布和他手腕上的绳索。借着迷蒙的灯光,吕应容窥见眼前人的真容,不由得一怔,瞳中的惊恐更甚。
“你,你想做什么?”
林晗轻笑两声,眯了眯眼,叹道:“当初灵州的时候,我就放过你一回。王陵里躲避追兵的时候,为了救你,我还伤了手臂。”
他停顿一瞬,略微挑眉,像是沉入久远的回忆,继而道:“你是怎么回报我的?”
吕应容紧攥着衣襟,眼神闪烁不定,像是面对着洪水猛兽,警戒地瞪着他。
林晗上前两步,稍稍弓着颈,淡淡笑道:“这张脸用着还舒服吗?”
“你究竟要做什么!”
吕应容畏惧他靠近,捂着胸口,状若疯癫地大叫。
林晗一举一动都淡淡的,却是步步施压,叫他回忆起做过的亏心事。那疏冷平静的神情里潜藏着可怖的压迫,震得他浑身发冷,呼吸滞塞,不自觉弯下脊梁。
他越是这样轻描淡写,吕应容越是拿不准他的打算,就越是害怕,越是煎熬,从骨子里感到战栗阴冷。他在他跟前,就像是只微不足道的蚂蚁,林晗轻轻一动,便能彻彻底底地碾死他。
吕应容见过林晗盛怒,此刻也见到了他发笑。相比之下,他怕极了他对着自己笑,这个人的笑里像是藏着深不可测的漩涡,凭他,永远猜不中其中藏着什么。
他脑中闪过无数可怖的画面,恐惧地揣测着。他会怎么对待他,他要痛下杀手吗?!
林晗盯着他,眼中暗潮汹涌,像是在逗弄一件玩意,扑哧笑出声来。
“那一刀没把我刺死,你是不是特别惋惜啊?”
吕应容惊了一跳,抖如筛糠,狼狈地往后爬。
林晗别开视线,瞥了眼烧灼的烛火,再度垂眼瞧着他,漫不经心地催问:“啊?”
吕应容咬紧嘴唇,双手奋力一撑,正欲从地上爬起来逃跑,脚底却踩中光滑的棋子,狠狠地摔了回去。
聂峥嘲道:“还不老实?”
林晗盯着脚边的棋子,冷冷发话:“捡起来。”
吕应容惊恐地瞪大了眼,眉目扭曲:“我……”
他猛然对上林晗森寒的眼睛,顿时手足无措,只得僵直着身子,满地捡拾棋子。渐渐地,一双血糊糊的手上便覆满了灰尘,弄脏了莹润的绿棋。他镇定了些许,身边的棋子捡拾得差不多了,便捧着翡翠棋,膝行到林晗跟前,低垂着头颅,手掌高高举起。
林晗盯着他进献的棋子,漠然地一扬手。吕应容身形一歪,手里的棋子翻落在地。
他像是被密集而细碎的声响刺到,猛然五体投地,口中叫道:“我已经知错了!求求你,你放过我!”
“知道这是什么吗?”林晗款款踱步,余光扫过他弯折的脊背,疏懒地淡笑,“这叫弃子。”
第171章 受过
吕应容被他的威势压得抬不起头,喉间哽咽。
“知道我为什么说你是弃子吗?”林晗微微抬高下颌,勉力牵了牵唇角,“朝廷给了你一纸就任文书,把‘衡王’送到我手上,你猜猜,是为了什么?”
听他说中自己到宛康来的原因,吕应容愣住了:“你怎么知道文书,怎么知道就任,我明明还没有去都护府……”
林晗不屑地讥笑,缓缓道:“因为你拿着的公文是假的,真的在我这里。”
公函上说授衡王为宛康都护,现今有两个衡王,一真一假,裴信让林晗先一步领了职位,那个假的后面势必也会出现在宛康。
只不过,吕应容可不是来当官的,而是送命的。
“假,假的?”吕应容惊恐万分,“檀王怎会给我假……”
林晗面无表情地吐出剩下的话:“让你到宛康来,就是为了让我杀你。”
“不,不可能,”吕应容浑身一震,如遭雷击,“檀王怎会害我,怎会让你杀了我!”
林晗笑道:“穆思玄真把你当自己人,会不告诉你我还没死?”
此话一出,他像是傻在了当场,绝望地喃喃:“你不能动我,我是衡王。丞相,我定要将此事告知丞相……”
聂峥厌恶地低斥:“蠢货。”
吕应容被这句话惊醒,转过身子,仰起泪汪汪的脸颊看向他,眉间涌上痛苦的神色。
林晗长叹一声,不耐地蹙着眉,上下端详着他,把他从里到外看了个通透,道:“瞧你,穿得如此矜贵体面,享着王爵,高高在上,想必在盛京过得很是风光。”
话音一落,吕应容脸上的泪更是止不住地淌落,双眼宛如泉水似的流不尽。
哪有风光二字,只有自己明白,他只是套了一层衡王的壳子。
在盛京待得越久,他便越发清楚,他这辈子永远都不可能成为和林晗一样的人。即使是有相同的脸,他也尽可能去学着他的性子,可一个人的眼界,智慧,谈吐,是浑然天成,无论如何都模仿不了的。
他过于笨拙,理不透高官显贵三言两语间的利害机锋,纵是有人当着他的面嘲笑他,他也完全听不出来,甚至还暗暗高兴,当作夸奖一般。别人像是看怪物一样看他,不留情面地讽刺他的无知、粗俗和愚笨。
整个盛京像是个冰冷的笼子,没有丝毫人气,只有无形的刀枪剑棍。流言蜚语疯传开去,人人对他嗤之以鼻,不屑和他为伍,到最后连一个眼神都不肯给他。
他虽做了王,但在别人眼里还是卑贱至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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