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掩住唇,轻声打了个呵欠,寒凉的夜风灌进嗓子里,顿时一阵呛咳,于是连忙睡下,往被子里钻。卫戈替他掖好被角,悄摸挪得近了些,侧身的影子刚好挡住林晗露在被外的脑袋,为他挡住月光和冷风。
两人的距离靠近了许多,几乎是呼吸相融。他的脸颊有点发热,后知后觉地往回撤了些,却见林晗垂着眼睛,两手在被间不断动作,正拈起一缕发梢细细地编织成结。
他再仔细一看,林晗手里捏着两截头发,一束是他的,一束是自己的。
他察觉到他在看,却一点都不在意,反而嬉笑着,半真半假地出口道:“结发为同心。你可不准跑了。”
林晗说完便像只警惕的兽一样,抬起双眼静静地观察他的反应。这样的眼神令卫戈如鲠在喉,却不知作何言语。
他第一次发现,他的眼底流露出一股小心翼翼的祈盼。
这个人明明张扬大胆,依仗着身份为所欲为,竟也有好似朝露昙花般柔软易碎的眼神。
第31章 荆川大表哥
但他心知肚明,自己抗拒不了他的眼神。春水微澜,只一瞬便心旌摇荡。
只一瞬便沉沦。
卫戈忘记他是如何开的口,他只看见林晗对着他笑,一双眼中顿时星河满溢,忽然有些领悟。或许世人所言的长厢厮守,原也不过是为了心动的一刹。
帝都盛京,七日小雪。天空低垂着灰云,飘渺的钟声在城坊上空鸣荡,响彻云霄。
新帝赶在重阳节前匆匆登基,即位大典是历代皇帝当中最为仓促的。仪式完毕,穆献琛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诏告万民,接着亲自书写几份诏谕,派遣使者前往朔方安抚乱军。
聂氏之乱发生得太过突然,将近一半的达官贵人都被蒙在鼓里,如今已经成了一桩悬案,无人知晓魏国公为何突然造反。关于此事众说纷纭,旁人只知道那一日,年迈的魏国公再度披挂上马,率领亲卫打开了宫城,意欲闯入宫禁挟持惠王,却被赶来的禁军堵在紫微殿前。
向来拥兵自重的魏国公小看了宫中禁军的实力,庄严的紫微殿前被杀成了尸山血海,聂氏企图控制皇宫不成,反被神池卫与龙骧卫包围,最终兵败伏诛,家人随后尽被诛杀。
聂氏家族几世簪缨,聂铭在时更是权倾天下,朝中依附他们的不在少数,如今大树一倒,还被扣上的是谋反的帽子,一时间朝堂大乱,人心不稳,自高官到小吏,多的是人惶惶不可终日。
怀仁坊丞相府,裴信养了将近半个月的病,终于迈出书斋的门槛,踏进了前院的兰庭。
兰香浸润了水汽,凉彻肺腑,他站在檐下看花,莫名便开始回忆起往事,蓦然记起自己出身在武勋世家,多年以前也是个鞍马劳顿的将军,不知是从何时开始,洗去浑身的风沙尘浪,从里到外变了模样。
他还记起,自己本无心种类蕃多的花草,眼前这些兰花都是当初随意种下的。丞相府中能有此方侍弄得极好的兰庭,也是因为穆秉恪还小的时候有一回到府上,说兰花的香气好闻。
他望着满庭浓墨般的绿,目光顺着厚重的高墙爬升至阴云密布的天空,想到冬天快来了,兰草一定会被几寸深的雪覆盖。寂寥而漫长的冬日,满目霜白,香消玉殒,该是何等空茫。
“丞相。”
裴信面对这些兰花时总是容易失神。听得有人细声地呼唤,他便略略将视线移开,轻微地颔首示意。
来者是相府的门吏,恭敬地朝面前的贵人施过一礼,禀道:“楚王来谒。”
裴信垂眸,略微思索后轻声吩咐:“请楚王进来说话。”
门吏垂首躬身,领命退下。裴信径自往政堂去,刚走了几步便狂风大作,掀得一身绛紫衣袍左右摆动。待他步入堂中静等之时,方才的阴云便化作一颗颗雪粒,纷纷扬扬地从天幕坠落。
不出片刻,穆惟桢裹着一身风雪,紧跟着引路的官吏进入兰庭,步履矫健地踏至檐下。他身形高挑颀硕,头戴金冠,披着一件雪白无瑕的大氅,飞扬的长眉上挂着些细雪,俊朗的面容透出凌厉的威势,仿佛至寒的冰雕,颇有天家贵胄不怒自威的气势。
哀皇帝在位时极力打压宗室,楚王和王妃因为牵扯进朝政纷争而冤死狱中,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孩子。穆惟桢在关押宗室的洛明塔中度过了暗无天日的少年时代,直到穆秉恪即位才被接出大狱恢复爵位,前往荆川就藩。
裴信缓步亲迎,“楚王远道而来,有失远迎。”
穆惟桢眉间微蹙,面上倒是镇定自若,细心之人便可察觉到他正强压着什么焦虑。他耐着性子淡淡笑道:“裴相不必。如今政事繁重,想来你也没什么空闲。”
丞相是百官之首,裴信本该很忙的,以往也确实忙得不可开交。可这句话不符合他近来的处境,终日在府里写诗作画,清闲养病,能叫忙么。他这病的时机也着实奇怪,刚巧遇上聂氏的乱子。若说聂家覆灭是朝中各股势力推波助澜的结果,那这场病倒是把他摘得干干净净。
裴信微微一笑:“年岁渐增,一日不如一日,我的病是多年的顽疾,想来有朝一日是要带进坟里去的。楚王正是年轻力盛的时候,大梁的未来还要看您了。”
“丞相不过长我几岁而已,何出此言呢。”穆惟桢露出个虚与委蛇的笑,轻声道,“朝中可离不得丞相。就连我这次前来,也是有求于裴相。”
裴信没在朝中,风声却听到不少,从穆惟桢进门的那一刻便料到他是因何而来,也不多言,只挂着抹翩翩的笑意。
“噢,什么事情能烦扰到楚王呢?”
“我听说,陛下原本要让凉州息慎去平定灵州的乱党。”穆惟桢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,温声道,“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改了主意,把这个差事交到了我的头上。”
裴信略有不解,沉吟片刻才道:“难道楚王不想为陛下分忧吗?”
穆惟桢顿时抿紧了唇,面色肃然:“当然不是。我在荆川多年,哪有征战西北的经历,是担心办不好差事,辜负了陛下厚望。平复苍麟军叛乱是重中之重,岂能儿戏,裴相一定也不愿看到不妙的结果,这件事我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,还望裴相上陈陛下,请陛下收回成命。”
裴信面露难色,轻轻地叹了口气,眼带怜悯地瞧着他:“君无戏言,这件事怎么轮得到我说话。”
穆惟桢心中冷笑一声,暗嘲这人还真装得像个局外人。要不是当康长公主说漏了嘴,他就真以为此事是穆献琛的旨意。
“裴相,本王不妨在此跟你说几句真心话。”穆惟桢眉间紧锁,长叹一声,“若不是为了国丧,我一辈子都不会再靠近盛京城,唯愿百年之后老死在荆川故地。你何苦要把我卷进朝政里去呢?”
“息慎是震慑达戎的利剑,平乱的事情只能交给别人去做。”裴信脸上的神情逐渐变得冷淡阴郁,像是撕下伪装恢复了本来面目,眸光利如鹰隼,冷声开口,“楚王的确是不在朝廷太久了,不然你可看看这满朝文武,有哪个能堪大用。”
穆惟桢微怔,嗤笑道:“裴相莫不是在说笑,国泰民安,总不会缺了贤才。”
“贤才?”裴信轻笑出声,半真半假地说,“是贤在门第家世,还是贤在会见风使舵,趋炎附势?楚王未免太高看某些人了。”
他的话里明显带着对世家的讽刺。穆惟桢一时间愣在原处,不想他出身世家,竟然也会说出这等离经叛道的话。
“楚王稳重,一眼便知是个胸怀韬略的大才。”裴信温润地笑着,风轻云淡地说话,“此番前去西北,必然能够凯旋而归。到时候我还要沾楚王的光呢。”
穆惟桢知道再无回旋的余地,闭上眼,轻呵一口气,吐出些微白雾,不带感情地回他:“裴相言重。”
“哪里的话,我有件要事托付给楚王。”裴信温温柔柔地交掌,象征地一礼,“还望楚王卖我一个人情。”
穆惟桢睁开眼,眸底暗藏锋芒,“什么事情值得裴相如此挂心。”
“请楚王帮我寻回一个人。”裴信淡淡道,“他叫林晗,是我的学生,也是现今灵州起事的乱首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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