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晗扑在他背上,一时想起两人境况,咕哝道:“谁是你夫人。”
卫戈一面背着他走,一面望着无垠的白雪,叹气道:“含宁啊,我是真的喜欢你,也是真的想你好。昨天你赶我出去,我便一个人想了很久,含宁这么别扭,大概是没被人好好疼爱过。那你愿不愿意给我这个机会?”
林晗方要说话,迎风灌了口雪,便缩回脖子,闷声埋在卫戈颈窝。
靴底碾上雪地,嘎吱作响。他们迎着大雪走在山坡上,不一会两人身上都积了些灰白的雪粒子。
卫戈沉默半晌,再度说话:“我不逼你,我会陪着你。”
林晗忽然道:“安国郡王真好。”
卫戈脚步一顿。
“怎么突然夸起我爹。”
林晗吸了吸鼻子,委婉道:“有他那样的好父亲,才能有你这样的好孩子。”
“我小时候没少被他揍。”卫戈失笑道。
林晗心中一揪,问:“为何?”
他望着远处昏暗的松林,呼出口白烟,娓娓道:“我是在盛京出生的,母亲养我到两岁,便被他接到禄州教养。刚去的时候总是哭着要娘亲,惹他生气,他就罚我面壁思过,偶尔得站一整天,还不许吃饭。”
林晗惊诧道:“啊,那么小的孩子……”
卫戈轻快地叹了声,继续道:“我呢,脾气随他,从小就倔,久而久之身子不好了,也还是不忘跟他对着干。后来有一回他告诉我,我还怀在娘胎里的时候,长公主为了盼他回家,不惜给胎儿下毒,还说我跟着娘,只会被她害死。”
林晗瞪大了眼,手臂一紧,迟疑道:“真的假的?”
卫戈缄默许久,平静道:“真的。”
林晗仰起脖子,在他后颈亲昵地蹭了蹭,闷声道:“后来呢?郡王对你好吗?”
卫戈扫过茫茫的树原,轻声道:“他不爱长公主,却对我很好,教导很是严苛。我幼时体弱,他常带我到水边打猎、骑马。锻炼得多了,也就不生病了。再加上赵夫人对我视若己出,那几年是我最幸福的日子。”
林晗:“有多久没回家乡了?”
“不知道,”卫戈眼中透出往日一般的茫然,哂笑道,“他们俩离世十来年,我早就没有家了。故而从没想过和长公主相认。”
林晗张了张口:“我……”
卫戈握住肩上冰凉的手背,释然点头:“我知道,还有你。”
林晗喉中一紧,有几句话想说出口,却蔫蔫地垂下眼,反握住卫戈的手。
第214章 卡铎惨案
白雪越落越密,他们登上坡顶,两匹战马正停在一棵老松下,两头相对,啃咬着雪里的草根。
林晗跃到雪地,几步上前拽着缰绳,顺着来时的路往回赶。一个时辰倏忽而过,两路军士汇合到一处,皆是满载而归。
贺兰稚:“可惜,没能猎到白鹿。”
林晗感慨一笑,道:“诚如殿下所言,并非人人都有那样好的运气,天时地利人和。”
贺兰稚意犹未尽地甩了甩马鞭,激起一串凛冽的风声。
“雾山的夜晚很美,衡王今夜不如宿在此处。”
林晗眺望着巍峨的山峦,道:“肩负家国重任,不敢在外逗留。”
贺兰稚戏谑道:“我就在衡王跟前,你仍是不放心?就一晚而已,卡铎出不了事。”
林晗拱拱手:“恕难从命。”
贺兰稚说不动他,只好让步:“好歹给我个尽地主之谊的机会。”
林晗思忖再三,轻声道:“那便却之不恭了。”
贺兰稚令人取走猎物置办筵席,下马亲自接引林晗前往行宫。王帐中已备好歌舞,胡人乐师盘坐在织金绣毯上,吹出的胡笳低咽回旋,恍如乌云盘踞在穹顶,飘摇不定,泄下纷纷枯黄的花雨。
塞外苦寒,连乐曲中也有股倾诉不尽的寒愁之调。久而久之,贺兰稚率先坐不住,唤人改乐更弦,奏演琵琶羯鼓。酒过三巡,在豪迈激昂,宛如雷霆震怒的鼓乐之中,贺兰稚端着铜酒觞,醉眼朦胧地望着近旁的林晗。
他褪下外罩的貂裘,越发显得挺拔强健,歪靠着铺设赤锦的王椅,少了几分凶悍诡谲的虎狼之态,倒像个落拓桀骜的王公少年。
“幼时我便听说中原王国重视礼乐,不知衡王擅长何种乐器?”
因他一句随口的话,乐舞声戛然而止,胡姬提裙行礼,姗姗退下。
林晗抿一口蒲桃酒,笑道:“二殿下误会了。中原的礼乐并非单指某一种乐器,而是指乐曲给人的教化。”
贺兰稚挑眉一瞬,眉目间霎时有些倨傲,丹红的唇瓣翕动:“这么说你不会?”
塞外胡族善舞乐,贺兰稚似是引以为豪。林晗微怔,摇头道:“粗通乐理,只不过懂些皮毛,定是比不上殿下。”
贺兰稚抚掌大笑,将酒觞掷在桌上,道:“正好今日有兴致。请衡王殿下为我等奏乐,让我们也听听贵国的雅乐,如何?”
林晗皱紧眉头,神色愠怒。不待他开口辩驳,身旁便传出个低哑的男声。
卫戈立在一丛护卫之中,虽戴着面具,却丝毫不掩清俊,不卑不亢答问。
“雅乐燕舞缺一不可,若要衡王奏乐,还请达戎殿下伴舞才是。”
此言一出,周遭梁人便冒出几声轻灵的笑。贺兰稚冷哼一声,骤然起身,垂眼睇着林晗道:“我敢跳舞,衡王敢放下繁文缛节为我演乐么?”
林晗从容站起,道:“既然殿下有如此气度,我再推辞,便显得小家子气了。不过要奏什么乐,得由我选定。”
贺兰稚眼神炽热,文质彬彬地抬手:“请便。”
他莞尔一笑,朝身边的卫戈使眼色。卫戈顿时垂首躬身,阔步出王帐。不出半刻,便有几名军士抬来一座錾金鼙鼓,鼓身正中描绘着似龙似牛的神兽,张牙舞爪,凶狠毕现,两侧则云飞雾绕,水火翻腾。
贺兰稚眼睛一亮,道:“这是何意?”
他原以为林晗模样秀丽纤弱,只会些琴管笙箫,不想竟抬来了一面雄浑的战鼓。
林晗不徐不缓地开口:“这鼓名叫‘夔鼓’,乃是上古黄帝战蚩尤时用来鼓舞士气的鼓。蚩尤神通广大,却在听见夔鼓时丢魂丧魄,最终全军覆没。”
他的声音和缓地回荡在帐中,那鼓静静立着,当中奇兽飞扬怒目,像是被真龙血脉附身,鲜红巍然,使人不敢逼视。
偌大的王帐鸦雀无声,贺兰稚沉默一瞬,像是品悟了林晗的话,仰首爆发出豪迈的大笑。
“衡王真会开玩笑。”
林晗摊开皙白的掌心,作势道:“殿下请。”
扈从闻声而动,为二人呈上火绸鼓枹。林晗接过枹杖,迈着方步到夔鼓跟前,偏头朝贺兰稚一望,便见达戎王两臂缠绕焰色火绸,虎视眈眈。
他抡起鼓槌,声声激荡宛若洪钟。贺兰稚同他相视一笑,两臂舒展如翼,足下腾挪舞动,携着火绸纷飞,旋出劲烈的舞步。
鼓乐犹如铺天盖地的潮汐,沉闷厚重,随着节拍愈演愈炽勇,不断拔地而起,垒成磅礴的山岳,余音渐下,便是山岳倾倒,仿佛风化般分崩离析。
一曲胡腾舞毕,帐中众人意念昏昏,似乎沉入如同山海一样壮阔深厚的乐音,久久不能回过心神。
贺兰稚轻盈地站定,眯眼凝望着林晗,深褐眼珠中犹带着方才鼓乐浸染给他的杀意。
林晗握着鼓槌,低眉一拜:“我该走了。”
贺兰稚抛下火绸,潇洒地回归王座,一只手搭在虎形椅臂上。面对林晗的辞行,他似是耗尽了体力,慢吞吞地动了动指头。
林晗扬起头颅,扯紧了襟前斗篷,带着部曲离开王帐。雾山之中大雪正密,寥远深林间传来三两声夜枭鸣啼,尖利声响似乎钻进心腔,荡气回返,格外孤寂悠长。
他们一行驾驭快马回卡铎,卫戈紧追在林晗身侧,突兀地问了句:“你怎么会这首曲子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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