门前的宫人通报,惊破了独属于他的夜:“程相、陆相到。”
帝尊这才从师门的温柔情绪中抽离,恢复往日的淡漠清醒,道:“宣。”
魔宫设左右相,分权制衡,各司其职。陆机为左相,执掌礼乐、祭祀、吏治。程潇为右相,主管财政与工部。
二臣皆有仙门背景,殷无极知人善任,敢用就不在乎出身。
但是,今日殷无极烦躁的原因,无非是因为他桌上的奏折,弹劾的人很不寻常。
陆机看见他时,微微行礼,然后道:“陛下,臣弹劾赫连将军统领的中央禁军,将军治军不严,留有后门,已成为门阀安插子弟,卖官鬻爵的‘镀金’途径。这是绝不能容许的。”
殷无极神色不动,手指却缓缓敲击膝面。
统领禁军,威震京畿,简在帝心。赫连景身为天子近臣,自然是会被弹劾的。但他没想到会是陆机。
程潇闻言神色不定,衣摆一撩,道:“陛下,臣要弹劾的是萧大帅,魔兵固然有屯田屯兵,守卫边疆的职责,但是拥军自重,行事僭越,地方知萧大帅威名,不知陛下名讳,此乃大忌!”
剑履上殿,入朝不趋,就差加九锡。萧珩的权臣做派一如既往,虽然有他几分纵容,但是程潇此时递上这一封弹劾的折子,用意微妙。
他的左右相,在朝中各领一派势力,而且,他们的路线是不同的。
陆机心思莫测,擅长透视人心,管理吏治是一把好手,更适宜替他主持科考、祭天等重大事务。
他不担心陆机结党营私,却怕他极执拗,一条路走到黑。
程潇办事灵活,注重实务,效率至上。他沾手的财与工,都是极容易捞钱的项目,是油水肥差。他因为杂家出身,所学更加混杂,有时行事也不乏灰色,只要好用就行。
殷无极不担心他办不好事,却时不时会提点一句,免得他为了办事,走岔了路。
这两名特点不同的文官能臣,齐齐在今夜,各自挑了一名他的心腹武将,上书弹劾。
这是不是说明,陆机偏向萧珩,而程潇站了赫连景的队。
“两位爱卿特地半夜觐见,很奇怪的信号呀……”君王的绯眸微微眯起,含笑道,“明日朝会,你们之间,有争端?”
“怎么啦,结仇了?”殷无极在私底下时,显得有几分慵懒。他并未赐座,而是不动声色的试探。“要闹事,还来提前知会本座?”
“臣与陆相,没有什么需要瞒着对方,私底下来找陛下倾吐挑拨的仇怨。”程潇眼观鼻鼻观心,“正因为是公事,臣心坦荡,才与陆相相约,前来觐见。”
“臣与程相,都是朝堂争端,不涉交情,也无有阴私。”陆机道,“陛下,如今天下太平,魔兵编制冗余,武将手中军权太盛,就算并无异心,也太过招人记恨,这北渊魔宫,背地里的涌流从未停止——”
“如今,三十三魔门已建立,这是太平盛世的基石。陛下,北渊的兵制,该动动了!”
“你们想要的是……”殷无极支着下颌,打量着这各挑了一名武将弹劾,却又用意不在弹劾的文臣。“本座来收这个军权?”
他们看上去结党,实际上又游离在之外,背后是文与武,君与臣,最深层次的矛盾。
他们觉得如今的北渊,太松散了,有力却无处使。
程潇觉得,有地头蛇在野,工程越不过地方隔阂。而陆机觉得,常年冗兵,勋贵云集,不利于吏治。
最有利于他们这等文官集团的,就是这艘大船转向——中央集权。
这至高的权力,要如数归于君王!
第335章 兵者祸也
当魔宫左右相站在他面前时, 笔如刀锋,剑指北渊军制时——
殷无极知道,北渊洲到了转向的时候了。
玄袍的帝王端坐在书房的紫檀木太师椅上, 阖着眸, 听着左右二相共同规劝。
陆机明白程潇说话迂回,他被陛下从市井草野中一手提拔,无所顾忌,于是道:
“陛下,臣对赫连将军与萧大帅的行事,并无偏见,亦不怀疑二位将军的忠诚。今日之弹劾,也并非针对两位将军, 而是指向北渊军制。”
“陛下, 仙门大比之后,如今五洲十三岛已经进入了前所未有的和平时期, 再保有如此高的魔兵编制, 却又无战可打,每年都要消耗天量军饷, 是为冗兵!”
“此外, 还容易被近邻认为……”陆机没有说下去, 他知道魔地位的尴尬与微妙之处。
“兵员要减,并非是纯粹的裁撤, 而是要淘汰一批, 遴选一批,提拔一批。”
程潇接话,显然更加实际:“现在需要的不是量,而是质。既可以减轻魔宫的财政负担, 又能确保留下的都是有战斗力的魔兵……”
殷无极并没有第一时间回应他们,手指在膝上轻轻敲击,似乎在沉吟。
良久,帝王才略略抬起赤眸,单手支颐,看向两名能臣,问道:“两位爱卿啊,分别说说,自北渊成立之后,本座功过如何?”
这是一个究极难题。两位丞相皆顿住。
在君王面前夸赞他的功绩,这一点他们能够说上三天三夜不重样。而君王也的确值得他们如此热情洋溢地赞美。
但是,就算帝尊私底下脾气再好,他的身份与气场摆在那里,让他不怒自威,作为臣子,谁又敢当面说他的过呢?
陆机并未沉默太久,他开口就是极为流畅的赞美。
“在魔洲统一初期,陛下并不顾忌朝中投诚的大魔势力,一力推进剿匪平叛,用十几年的时间,消灭了流窜的大魔氏族残党,将深居山林的流匪彻底剿灭。”
“那段时间,帝车黑旗所过之处,皆让流寇闻风丧胆,万民见之拜服,各地效仿上古,为陛下勒石为功,让北渊各地摆脱流寇兵祸,‘兵过如剃’的惨剧成为历史。”
程潇接着说:“政局渐渐稳定,陛下化兵为民,鼓励农耕,增强民间对魔尊的信仰,巩固了天子威严,在九重天设立魔宫,将‘帝’与‘尊’的至高无上地位,彻底确立下来。”
陆机补充:“也正是这个阶段,北渊帝京初成,人才、财富、资源向着中央集聚,繁荣初显。”
“只提功,不谈过?”殷无极见二人说完他的功绩后,就眼观鼻鼻观心,像是锯不开嘴的蚌壳,无奈笑道。
陆机和程潇不答。或者,他们也不觉得陛下有什么值得一提的过。
“也罢,本座自己说。”他曲指敲击桌面,徐徐道,“为了统一北渊,本座提高了魔兵待遇,那一段时间增添了大量兵员,远远超出北渊财政供养的极限。后来,在建设时期,本座化兵为民,使其退役一批,改兵制一批,转向建设一批……”
“然而,还是无法完全解决这个问题。”
两名丞相皆是沉默。
殷无极略略向后倚靠,轻轻叹息:“往后的十几年里,每年都有因为兵制改动,不得不回家的魔兵。这段时期,每年都有各种问题发生,粮食不够吃,天灾太频繁,本座的许多承诺无法兑现,许多这个时期离开军中的,都是些在多年从军,随本座南征北战的老兵。”
“他们为我流过血,我却无法给他们一个更好的未来,连一个荣归故里都没有。”殷无极不再自称本座,像是自省,又是愧疚。
他伸手好似想要捞住什么,又空空:“他们本该得到英雄的待遇。”
“那段时间,本座在建造帝京,只有以工代赈,才能稳住天灾连年的局面。只有拥有一个支点,本座才能铺开商路的网。”
殷无极视线投向寂静的魔宫,似乎要看向九重天之外,那已经建设好,却饮下无数汗水的帝京。
“但我牺牲了一代人。”帝尊的语气很轻。
“他们随我征伐天下,是为了一个更好的北渊洲。但是,在他们有生之年,却没有过上我许诺的好日子,反而还要四处为生计奔波。回到家中时,也只有减少税赋等几项很少的好处,都是些不疼不痒的补偿,比起当年为我流的血汗,根本不值一提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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