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陛下。”赫连景说不出是什么感觉,唇齿间溢出一声感叹。
他看向风中,自言自语着,“臣曾说过,陛下不变,臣自然会忠于陛下,为您赴汤蹈火。若是陛下变了……”
站在这里说的一切话,宫殿中的那位都能听见。他单手握着刀柄,抱有十二万分的戒备,走近紫微殿。
他一字一顿道:“明明是陛下,先背叛的臣。”
“今日的局面,陛下当真毫无责任吗?”
风也凝固了,碑林表面好似渗出血来,那是镌刻的名姓,如同千百年来怨恨的眼睛。
“在最初那一段激情燃烧的岁月结束后,陛下放手让我们去干,北渊生机勃勃,也曾迎来一段不错的时光。”
“可是,不知何时,这里就慢慢地成为一潭死水,和臣想要的世界,完全是两回事。”
“为什么呢?”赫连景这番话似乎压抑了很久,稳步走入殿中,他知道殷无极在听。
“是因为寿命。”
一座修真者的王朝统领人间,会发生什么呢?
寿命的长短,凝固如同天然的秩序,数百年、数千年也不会变动的上层建筑,对于凡人而言有多么可怕?
当天堑成为绝对的力量,就意味着帝尊的意志,将永远地凌驾于一切的一切。
目之可见的魔宫上层,看似是将要步入盛世的启航,积攒的财富到达了一个量级,外部也没有战争与灾祸。平平静静的,世界如常。
可是,这些位置,已经数百年未能变动了。
前人不离去,后人如何上升?自然更替需要多久?这权力的顶端,有这么多的位置吗?
三百年如此,那么一千年呢?三千年呢?
在幽曲的紫微殿中,道路如同迷雾,全然不是往日的格局。黄吕大钟、屏风与铜鼎陈设如八卦图,处处都显得压抑。
赫连景撩开鲜红色的帘幕,钟声长鸣,他往日的神情是沉默坚忍的,此时却好似被狂信反噬,鲜明又激烈的憎恨浮在他的脸上。
“陛下,没有战争,没有外部的压力,一切的痛苦就会在北渊洲内部挤压,直到挤碎所有人的骨骼。你在九重天之上,你看不见,你听不见。”
“你创造了这样的王朝,是为了带来‘启明’,还是让自己成为亘古不变的神?”
黑暗中,没有答案。
只有一个玄袍的青年坐在王座之上,单手支颐,静静地阖起眼睛。
“臣跟随陛下至今,从龙隐山,到启明城,再到北上,西征。一路陛下之提携,于臣而言,确实恩重如山。”
赫连景的神情,似乎温和了些许,想起了最初的模样。
“那时的陛下,还是殿下。他还没有忘却理想,还会与城中的魔民在一处,会聆听他们的高兴与烦恼,他厌恶权威,对大魔杀伐果决,主持着正义与公道……我最初,跟随的是这样的殿下,真诚,激烈,璀璨,一往无前,永不服输……”
“……他是什么时候变的呢?在成为了魔道帝尊之后,他就开始变了。”他自顾自的说着,好似要把殷无极的半生割裂,自以为是。
“您当惯了‘神’,就不再是‘人’了。您习惯了俯瞰,又怎样看见这横流的苍生泪。”赫连景轻笑一声,“而我在军中,在除了京畿之外的地方,总是会看见这一切。陛下您呢,看得见吗?”
“……”殷无极不答。
“仙门鄙薄北渊,认为我等卑贱,您却要与仙门同盟,用北渊的矿产和资源换取利益。”
“各地还有相当多的大魔未能在统一战争中除去,您却停下了屠刀,放弃了除恶务尽的手段,转而与他们媾和……这是何等的背叛,陛下,你对得起那些流过的血与泪?”
殷无极安静地听着,他不欲为自己辩解。
他知道,如今再说什么他的艰难与规律的不可逆转,赫连景都是听不进去的。
从盲信开始,到偏执结尾。
赫连景嘴上说着殷无极以为自己是神明,可真正在造神的,恰恰是他自己。他太相信殷无极无所不能了。
似乎是因为赫连景的固执,眼前魔宫的幻影已不是旧日光景,许多人的身影在此时闪过,如同君臣心境的照影。
殷无极看见,这些幻影里有在禁军中斗蛐蛐的还大声叫好的勋贵子弟,有一生从军却晚年潦倒的魔兵。
有从王朝庞大躯体中生长出来的满脑肠肥的蠹虫,也有遥远乡间寻常人的离散与市井小民的汲汲营营。
哪一个王朝初时不是壮怀激烈,可最磋磨人心的是时间,飞鸟般一去不回的是机遇。
几百年追逐商贸繁荣,北渊的确强盛了。但是资源却一步步地向上层倾斜,兼并时有发生,如滚雪球般越来越大。
就算九重天上的帝尊想要制止,也只能制止他看到的一桩一件,而不是潜移默化发生的一切。
初时强调公平,拔擢人才的魔门,是一条天资优秀者的上升通道,而非普通人改变命运的途径。
因为起点压根就不一样。
“你背叛本座,是因为本座变了?”遥遥的黑暗里,传来君王低沉的声音,“……你认为,本座抛弃了当初的理想?”
“难道不对?”赫连景曾经见过那样的城池,就永远不会忘记。
午夜梦回时,他总会不禁在心中追问:“如果整个北渊,都如同当年的启明城……会是什么样子?”
赫连景后来也曾回到启明城,看见这座城池又重建了一次。时间没有在已成为渡劫期大魔的他身上留下痕迹,可当年的砖瓦已不复,唯有英雄碑还在风中。
他时常回去,熟悉的名字已经被风磨蚀,可绝大多数脸孔都已经消失在历史的长河里。
他、程潇、凤流霜这些元老,总是被称为“启明党人”。后来的魔宫臣子来来往往,以为他们是在魔宫里党争,是抱残守缺,彼此明争暗斗,却都不知道“启明”究竟代表着什么。
那是一段超越了历史前进规律的辉光,也曾平等的落在血腥斑驳的大地上,让一座城池承载遥远的梦。
哪怕这座城池的最鼎盛的模样,只如昙花一现,在历史长河里堪称渺小,很快又陨落于战火,恢复为再平常不过的模样。
种子种下了,他们这些从启明城走出来的家伙,是不会像后来的臣子那般汲汲营营,只为修为或者利益,谋夺那碎银几两的。
后来殷无极又回到启明城,看见物是人非时,他与等他的魔民饮下一杯凯旋的酒。
就是那时,赫连景终究发现,当初的城主已经彻底回不来了。
时间啊,时间。
他带走了殷无极的屠龙少年时,教那样炽热暴烈的一团火,成为魔宫守望黑暗的一盏寒灯。
“理想之所以是理想,是因为,那还未到实现的时候。”殷无极开口,声音却嘶哑,“你忘记了,最终启明城是如何结局的吗?”
“在群雄割据,诸侯列土封疆的北渊魔洲,创造一个理想乡似的城池,最后的结局,一定是会被战火焚毁。理想,也要建立在现实之上的。”
他想说,真正的现实根本不如赫连景所预想的那样。
不是一切他认为先进的事物,都一定会被魔民欣然而毫无障碍的接受。认知是越不过的鸿沟。
不是顶端的他们认为,世界会是什么模样,世界就可以如同面团一样,被揉捏成什么模样。
事物有上升就有下降,潮水有浩荡前进,亦有局部回流。
倘若北渊洲的发展停滞在这里,说明现存的资源与人的思维意识,早已跟不上狂飙突进的革新,他是无法强行跳过这个时代,以一己之力,将北渊洲强行拉入某个阶段的。
殷无极身为至尊,明明已经无比强悍,却有的是视野达不到的地方,绝对暴力无法生效的领域,有的是做不到的事情。
若是一意孤行,等待他的唯有崩坏。
在他渡劫期的时候,曾因为膨胀的力量,认为自己无所不能。可当他迈入至尊境界之后,他却从圣人谢衍的身上,学会了何为秩序,何为克制,何为无欲无求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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