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到底是药还是毒,他已经分不清楚。
谢衍的伤比想象中要重,久到殷无极把这一带彻底清空了,他还是没有醒。
玄袍的魔君只要走在北渊的大地上,龙脉就是为他所用。地表一阵动荡,自冻土下钻出表皮青灰,手持巨斧的巨人。
他以拜剑之姿立于古战场,无涯剑刺入地表,自地底腾起的升龙之气转瞬间淹没了这些复生的巨人,让他们重新化为尸骸。
古战场的凶险程度难料,殷无极时不时就要作战,将一切胆敢接近谢衍的怪物斩于剑下。雪风与灰烬漫上他的发,连同眉眼间的疲倦。
他遇刺坠入海底,又随着圣人在空间缝隙穿梭,甚至经历数场恶战。有谢衍保护,他的力量还算充裕,但精神实在疲倦,全凭着守护师尊的信念强撑着,想要自己显得更有用些。
可是,谢衍决定的事情,就不会让他有半点反抗机会。就是这种不计成本的“为你好”,才是他最沉重的负担。
他拗不过我行我素的圣人,只得闷着气,由着他安排着,老老实实地为他护法,守卫到他从入定状态中醒来。
殷无极刚刚战斗过,精神太倦怠,就心想:师尊还在入定,我悄悄在他膝上靠一会,偷会懒,他应该不会被发现。
他挪近,谢衍护身的灵力并不阻挡他,反倒接纳了他的存在。他如愿靠近,轻轻调整姿势,想沐浴在圣人的灵气里歇息片刻,抚慰自己混乱敏感的精神。
圣人惯常穿的白衣是锦缎冰丝织就,触感柔软冰凉。
殷无极刚刚靠上去,就觉得如同被流动的云裹住,舒服地眯起眼睛,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。
甚至,他甚至过分地覆上谢衍垂落膝上的手背,轻轻扣住五指,玄色的袖摆也与他的白衣纠葛,缠作一处。
君子佩兰芳,谢衍身上有股深雪与白梅的气息,清新幽淡。他就沐浴在这熟悉的味道里,全身的骨都酥软着,妄图抑制他涌动的情劫。
“谢云霁,云霁……”在情劫最难熬的时候,他凝望谢衍的脸,唤着他的名,露出隐忍挣扎的神情。
圣人阖眸,低眉垂目时,如仙神悲悯。
谢云霁爱众生,不可能只爱他一人。
但魔性贪婪,他偏要圣人的一切,永不餍足。
*
谢衍做了一个梦。
他梦见自己化成一座木雕漆面的圣人像,手执儒卷,眉目慈悲如神灵。如此栩栩如生的雕像,却坐落在四面漏风的荒庙中。
从褪色剥落的壁画上,还能窥见供奉的圣人昔年的辉煌。如今人迹已邈,香火断绝,蛛丝与灰尘遍布,青苔漫上神台,烛台锈迹斑斑,让衰败肆虐成灾。
神像不能动,不能言。他的魂魄被困在神像中,好似被抛弃在时光的缝隙里,直到所有人都遗忘他的名字。
圣人沟通天道,做梦,从来都不是毫无理由。
他心如明镜,知晓这或许是某种未来的预兆,于是沉静地端坐在无人的神台上,一边潜心调动灵气修炼,一边等待任何可能的变化。
时岁推移,谢衍感觉神像外壳剥落,风化成灰。虽然这不影响他的魂魄,但这种感觉很奇妙。
雕像本就是木雕泥塑,尘泥在神台边积成一小堆,又夹杂些被吹进庙宇的尘土。漏雨的庙顶坠下雨露,让尘化作湿润的泥。
不知何时,风送来一颗小小的花种,掉在神像剥落的泥灰间。
一场春雨后,这颗花种居然发芽了。
谢衍知晓自己入定养伤需要很久,在修炼闲暇,最大的乐趣就成了观察这株扎在神台浅浅的泥土间的小芽。
春雨过去,它发了芽,一点稚嫩的绿尖尖,舒展出幼小的叶片,有些初生的懵懂。
夏至,它有点热蔫了,叶子蜷曲泛黄,趴在泥土上萎靡不振。
谢衍虽然在做梦,但也是在识海中。他心中想着下雨,天上很快就阴云密布,下雨了。
为了避免雨水把这幼小的生命冲垮,谢衍甚至还有意调动灵气,让圣像手中的儒卷偏移些许,为它遮挡过盛的风雨。
秋天,这株幼小的芽终于长大了些,长出细细的枝干,孕育出了第一个花苞。兴许是因为营养不良,花苞有些扁扁的,但好歹是有了点成长的迹象了。
谢衍认出,这不是一朵寻常的野花,而是凤凰花树的幼年形态。
凤凰花树说是树,实际上枝干细长如藤萝,花枝柔软,生命力顽强极了。只要有土壤可以立根,它就能活。在盛开时,火红的花朵如同凤凰的火焰,远远看去云蒸霞蔚,美丽的很。
“土壤太薄了。”谢衍用神识扫过神台,发现神台太浅,土壤太少,凤凰花树是无法扎根的。
小树苗和野草一般高,纤纤长的,零星抽出的几根枝条上,只有颤巍巍一个花骨朵,可怜又可爱。
一草一木,皆是生命。谢衍有了决定。
不多时,识海的天上降下雷电,第一道雷劈向泥胎木塑的圣像,一截木质的圣人手臂落下来,蕴着淡淡的灵气,精准地将花苗圈起,形成一个圆形的保护罩。
紧接着,接二连三的落雷将神台劈碎,让庙宇的砖石碎裂,露出裸露的黝黑大地。
神台倾颓,漆面剥裂,一地的神像木屑。
圣人像损了小半,面容仍然慈悲。但是圣像半边裸/露出木茬和泥胎,断裂表面不平滑,还冒着雷击的青烟。
他十分满意:“圣像不过死物,断臂亦无妨。如此,小花就可以往下扎根了。”
谢衍俯视过去,看见圣像断裂的左臂化为土灰,却成功地为凤凰花树的幼苗争到了更多的生存空间。
随后就是数九寒天,瑟瑟发抖的小花收拢着枝干,依偎在残损的圣像脚边,度过了这个漫长的寒冬。
第二年春天,谢衍再醒过来时,发现他养在脚边的幼苗又有了些变化,它的主干依靠着圣像,今年又多抽了几根枝条,缠在了残缺的圣像上。
凤凰花树的枝叶细嫩,像是藤萝,顺着圣像攀爬生长,遮挡着他雷劫的焦损和断臂的木茬。
远远看去,昔日威严冰冷的圣人像好似多了几分嫩绿的春意。柔软的叶片在风里微微晃动,沙沙作响。
“因为它孤零零的一株,风一吹就会倒下,所以需要依附在大树边吗?”谢衍笑了,“不计一切代价的活着,真是顽强。”
圣人容着这些枝条攀在他身上,如同伴生。他欣然提供庇护,然后看着它日益枝繁叶茂,直到秋天。
“一朵、两朵……”
谢衍每天都认真数一遍他养的花开出了多少个花骨朵,这一次,他看到了七七四十九朵成熟的花苞,由衷期待着它开花的一天。
等了大半个秋天,他也没有等到。
谢衍想,大概又要到明年了,也不知道外界过去了多久。
却不料,就在第二日的晨光刚刚照进庙宇时,那缠在圣人像正捏诀的完好右手上的花骨朵,怯怯地绽开了。
花朵火红灿烂,散发芬芳,让人见之心喜,难忘人间。
圣人像慈悲,好似云端仙神,不似真人。此时半身绿萝为衣,指尖拈花,才是真正生在红尘中。
谢衍低眉,静静地看着指尖的花,心境一动,似有参悟。
遗弃之地的圣人像,与这株挣扎存活的凤凰花树,皆跌下了神台。
圣像依旧不断风化剥落,凤凰花树却从根部与他长在一起,藤蔓从圣像半身蔓延到全部,固定住了即将倾倒的圣像。
暗淡褪色的漆面剥落,藤萝就长过去,垂下一朵朵的花苞,在风中摇摇晃晃,像是凤凰的火。
它固定着圣像的躯壳,却又因为求生的本能,会蚕食他的养分。
当初雕琢圣像的并非凡木,灵气在一点点地被汲取走,让木胎泥塑的圣像也逐渐内部中空。倘若表面浮现裂痕,花树的枝条就会用自己去填补,绞着,缠着,直到长在一处。
但是它越来越美了,花瓣散落时,如同一场绯色的雨;含苞待放时,又缀着清晨的露珠;在阳光下,它看上去像是他家的别崖绯色的眼眸。
谢衍不觉得放任凤凰花树汲取圣像灵力有什么不对,他不介意为这样美丽的陪伴者付出些代价。
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