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延命怎算徒劳?”谢衍不赞同。
殷无极坐在榻边,明明是纵情过的魔魅,却在垂眸敛容时,不免显露赫赫帝王姿态。
他尚且冷静,沉吟道:“魔宫之变后,本座彻底明白,如今的北渊已经不需要一个象征性的‘神’。政与教,也到了分离的时刻。但本座尚不知晓,余下的寿数还够不够走完这段过度时期……”
风波海后,殷无极的头顶始终有一柄高悬利刃,随时会落下来,将他的残命斩杀。
魔宫之变看似人祸,种种巧合背后,却有着天的推手,否则,一切不至于此。
命就是这样不公。他成为魔尊之后,也曾天真地以为摆脱了天道的影响,不再为人傀儡,从此海阔天空。
随着他对道的理解越来越深,与天道的联系却逐渐紧密。百年倥偬,直到心魔汹涌反噬,他才知觉大厦将倾。
若是北渊魔尊以政教集权之身,化作天道傀儡,会带来什么样的悲剧?他完全无法想象。
但是,如今的魔宫不能缺了帝尊的威势。他终是要回北渊做完剩下的事情,留给他的时间并不多。
终焉到来前,他会回来寻谢衍,求圣人给予一场永眠。
在殷无极离开身侧的几日中,谢衍曾问过红尘道,天道傀儡之事可有解决之法。
答案是无药可救。
“谢云霁,与你拉锯的另一端,是此间之天。人如何与天争命?你等的挣扎,不过蚍蜉撼树。”
道的悲悯残酷而天真,“你若是为他好,且帮他选个不受苦的死法吧,总比活成人不人鬼不鬼的傀儡来的强些。”
谢衍固执,最是听不得这些。他大抵是世界上最后一个相信殷无极还有救的人。
“还有哪里痛?”谢衍抬眸,抚摸他脸上越发鲜红艳绝的魔纹时,无端听见死亡逼近的足音。
天道的侵蚀,在弟子尚且年轻的至尊躯体上留下痕迹。
他的容色越是盛如荼蘼,生命越是转瞬即逝。这一生如扑火,他活的残酷又凄美。
“不疼。”殷无极望着他,秋水凝眸,波澜乍起。他笑道,“有师尊保护我,我哪里会疼?”
他跟在谢衍身侧,始终没有告诉他丝毫痛苦。
前几日离开,殷无极说着是去看些新奇的机关术,实则是去长临城外找了一个隐蔽的山洞。
他设下结界,硬是熬过三日魔气倒行,心魔幻象,再捱过情劫反噬的苦楚,洗去一身淋漓血色,才如常归来,化作恃宠生娇,无法无天的转世情缘。
谢衍身边是他的安全区。师尊会帮他驱逐黑暗与心魔的侵袭,只要他捱着情劫的燎灼,而这些他已经习惯。
情劫无解,要么熬到痴狂,大道无救,疯癫至死;要么为求解脱杀死情人,斩断尘缘。古往今来,除却一方死亡,情劫也没有一个两全其美的解法。
殷无极痴恋千年,是断然杀不了谢衍的,只想死在他的手上。
两人皆知晓对方未说真话,气氛一时僵住。
最终还是殷无极笑着岔开话题,道:“时候不早,师弟们见本座在圣人房中呆了一宿,玷污了他们心里高洁的师尊,心态怕是崩了,圣人还得多安慰几分。”
谢衍嗤笑,披着雪白儒袍慵懒起身,单薄衣衫却难遮掩他清瘦身躯上疯癫的痕迹。
他也不兴得遮掩,被发跣足,径直下榻。他理也不理藏了一堆心事的帝尊,竟是疾步欲走。
“圣人,生气了?”殷无极见他露出几分愠色,忙跟过去,“您等等我。”
“知道还问。”谢衍驻足,墨发披散,侧眸看他。
他往日冰冷容颜也透着几分薄红慵色,分不清是恼还是怒:“殷别崖,我待你还不够纵容?陛下说来便来,说走便走,全然随着性子。上一刻吾妻还唤着夫君;下一刻吾的夫人说没就没,吾还得承受‘丧妻’之痛,在旁人眼中白白做一回鳏夫。”
“圣人这般在意?”殷无极几百年前把刻好的谢夫人牌位递给他时,也没见谢衍脸色有几分变化,只是斥他两句,就轻轻放过了。
殊不料,这旧账至今师尊还记着。
“在意?吾当然不在意,帝尊做过的任性事情,哪止这一件两件?若是一件件在意过来,吾非得被你气死。”
谢衍冷笑,握住放置在剑架上的山海剑。刹那间,剑锋出鞘,直直指着殷无极的喉咙。
殷无极掀起绯眸,示弱似的举起双手,停步,笑道:“都拔剑了,您还说不在意。”
谢衍一抬下颌,剑如白虹,杀意凛然如雪。
他压了许久的恼意,全倾泻在自家任性情人身上,“殷别崖,你想活时,来我身侧寻求庇护。你想死时,亦是求我予你一死。这荒唐要求倒是多。”
“难道,我谢云霁竟是个毫无脾气的面人,予取予求,你向我求了,我什么都得答应你?”
殷无极眼睫一颤,没答。他微微抬头,让剑进一步抵着他的喉头,把弱点尽数暴露给枕边人。
那一点锋芒如星,在他喉间留下如朱砂的血痕。
“师尊……”他轻唤,却是因这极美的杀意,恐惧中亦带着兴奋的战栗。
“吾若不首肯,殷别崖,在你这次心魔动荡平息之前,不准离开吾的视线范围半步。”谢衍用剑指着他,灵气如芒如网,将猎物彻底笼罩。
谢衍没有逼问他这几日去哪里了,他定是会说谎。
但见殷无极魔纹都浮现出来了,谢衍容不得他再离开片刻,非得把他拴在身边,直到他的心魔再度稳定下来。
“不准隐瞒身体异常,不准胡思乱想,不准自伤自毁,不准单独行动……”他说了一连串禁令,事无巨细,几乎恐怖的控制欲。
这密不透风的捕获,教人难以喘息。殷无极这般送上门来,却是一头扎进了天罗地网。
“这么严格?”殷无极非但不怕,反而笑了。
“别崖,你若擅离一步,就怪不得我捉你回来。”谢衍冷笑,“从前容你让你,是你还懂点事,知晓回来求助。现在可没有这么好的待遇了。”
“魔洲事务若是只会消耗你的生命,减损你的寿数,为师凭什么把你放去魔洲?”
他情急之下,竟是偏袒的紧,在世人中也分了亲疏远近。殷无极独划一档。
“真是荒谬,吾的千年心血,难道合该为北渊魔洲做柴薪?”
他明白殷无极能救万万人,能保一道安宁稳定,但是这不能以牺牲他的弟子为代价。何况他这么痛苦,凭什么这代价是他?
谢衍想尽一切办法为他求长生,千年已成执念。他求的是这大道不孤,谁也不走在谁之前。
这难道不是圣人偏私?
“圣人,天下为公。”殷无极一怔,“您忘了您的大道吗?”
“……”谢衍阖眸,心中却纷杂。
这些年,他无数次送殷无极离开他身边,哪怕他心里想要留下他,甚至几欲拔剑强留,终究忍下,见他远走。
如今,他不忍了。
相伴千年的情人,他最骄傲的弟子,心神相通的知己,他凭什么将他拱手让出去?
殷无极明明一身伤痕,身缠因果,像是湿漉漉的小狗叩他的门扉求救,心中竟还想着残余寿数怎么烧才最划算。
真是,不知所谓。
“过来。”谢衍威胁完他,再弃了剑,把他召到身边。
殷无极依言靠近。
圣人一反常态,拽着他的衣襟,淡色的唇吻上殷无极受伤的喉结,温柔又悚然地吮去他的鲜血。
铁锈的滋味。
谢衍的声音平静中带着暗潮:“别崖,你既然当初选择做我的情人。那么,这就不是你想结束就能结束,想逃离便能逃离的关系。”
“我纵容你,也是有限度的。”他淡淡道,“倘若你某一日触及底线,就不要怪为师使出非常手段。”
“非常手段?”
“你不会想看到那一天。”
殷无极毫无防备,他此时尚且不明白,他的师尊未来会疯癫到何种地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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