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惹了圣人这么久,顶多是被他控制和调弄,像今日这般被他亲手伤害神魂的刑罚,一次都没有。
圣人的神识完全凌驾于他,化作尖锐的锋刃,以精血为墨,将一笔一划生生缝在他的身上。
若开始他还有些惶惑,但在谢衍刺下“衍”字的偏旁时,他真正意识到什么,血都要凉透了。
“……衍。”
谢衍不像是刺青,更像是书法,一笔一划都行云流水,风骨铮铮。
“……住手!”
仅是一字,却真正成了咒,融入了无数泛着金光的上古文字,凝练在他神魂刺下的大名间。
名即是道,圣人之名可以承载一切,也可以禁锢一切。
“……这份耻辱,本座铭记在心了。”
殷无极几乎将唇齿咬出血,快要将他恨之入骨,“来日,必将对圣人,全数奉还——”
在阶下囚的身上,用神魂精血刺下自己的名,圣人多么恣意妄为,将他的一切践踏于脚底。
刺青,还是神魂之刑,谢云霁把他当什么了?
奴隶,还是禁/脔?
即使为阶下囚,他似乎太相信圣人的品格。
今日,他用鲜血淋漓补上了这一课,也补上了这份刻骨的耻辱。
殷无极却不知晓。
圣人坠天之后,修真界天翻地覆。
帝尊虽然早已离开九幽,得以自由,甚至坐拥天下,却一直被困在这一字之笼中。
往后的日夜里,圣人留在刺青里的遗法,仍然在运转,为他压制魔性,祛除魔纹,保他灵台清明。
当帝尊从肩膀褪下衣袍,神情漠漠,对镜观照那处收敛着咒文、隐隐发烫的刺青时,忽然有种错觉。
这是心的囚笼,也是逝者的拥抱。
第534章 江上清风
即使尊严被践踏在脚底, 后背被烙上象征战败与耻辱的烙印……
宿敌仇雠的名姓,自此永远地镌刻在他的神魂里, 逃不出的一字之囚。
“忍着,忍着……忍着!”
刺青烙在皮肉里,殷无极伏在地上,咬紧了牙关,后腰却鲜血淋漓。
剧痛之中,神魂被割开,谢衍在他的魂魄处填入圣人的神魂印记,是占有,也是禁锢。
殷无极数度遏制不住痛苦, 几乎疯狂,甚至想要躲入识海, 躲开师尊施加于神魂的刑罚, 可他的识海早就被圣人掌控, 终是徒劳。
活着, 不能死, 出去, 然后向他报复!
仙门强悍, 又如何, 圣人无解,又如何?
他得活着, 不能疯, 也不能死。活着的姿态难看又如何?
他就这样, 卧薪尝胆,总能忍过最低谷和最耻辱,熬到脱出九幽裂缝的时刻。
“终有一日, 本座会将今日遭受的一切,变本加厉,尽数还给圣人!”
三千越甲可吞吴,且待来日。来日定能——!
殷无极眼眸浓郁到滴血,他用双肘撑起身体,昂首看着他,咬牙道:“谢云霁,本座要在你的心脏上,烙上抹不去的名字。教你尝尝,本座今日经受的无边痛苦……”
恨意,浓烈的恨意。真是璀璨。
“好,很好。”谢衍盘膝坐在伏于地面的囚徒面前,双眸漆黑如潭水。
他看囚徒喘/息与挣扎,“别崖,你会背负我的名字,直到……”谢衍没有说下去。
“衍”之一字,鲜血淋漓,曲折笔锋却无比鲜明,随着殷无极腰身的耸动而起伏。
漫长的沉寂后,谢衍撩开殷无极因而黏在雪白脸庞上的潮湿发络,摁住他的激烈抵抗,在眉心落下一个吻。
“若是帝尊有朝一日离开九幽,向我寻仇,哪怕是要亲手杀了我……”谢衍似是允诺,低声道,“亲手做下的罪孽,我会逐一还清。”
“即使别崖要我的性命,我也不反对。”圣人一诺,自然是有效的。
殷无极根本没力气反驳他,只余连连冷笑,:“杀了你?那多便宜你,谢云霁,本座会亲手将你抓回魔宫……你关了我多久,我就关你多久,还要更长,别当本座敬你,就不会使用折磨人的手段,我会教圣人求生不得,求死不能——”
谢衍眼波一动,凝视着殷无极张合的唇,淡红色,尽是咬痕,染着血,像抹了香甜的花汁。
他又要沉溺在这混着浓烈佛香的血味中了。
“好。”谢衍答应了这看似荒唐的报复。
失控之前,他擦尽手上的血,似有一瞬,他的目光没有落点,轻飘飘的。
九幽昏暗,眼前是茫茫噪点,唯有别崖有着瑰丽的色彩。
殷无极难以察觉这细微的异常。
“谢云霁,你许下这些荒唐的诺言,又有何用?你一世为仙门,难道会亲手把我放出九幽大狱吗?”
他冷笑:“这样哄人的话,你还要说多少遍才会腻?”
谢衍却笑道:“如果吾有朝一日落在陛下手里,今日之仇,你可尽数施于吾身。”
他顶着殷无极尖锐的目光,重新用玄铁锁链束缚住他,背起长剑,离开了九幽。
腥烈的风吹过大狱之上,谢衍的手腕不住颤抖,握住红尘卷时,才将将稳住。
五感失灵,有时敏锐到极致,七情六欲丰沛,极易调动起圣人的魔性;
有时却一片茫茫灰白,好似将他掷于荒无人烟的空城,他踽踽独行。
这是反噬。
他心想:“我快要克制不住情劫了。”
谢衍在给殷无极的神魂烙印里,下了一道禁术。
或许是禁术里注入了圣人的精魄,殷无极的排异反应极大,才那样痛苦。可这一道烙印,在他心魔发作的时候,自然会起效用。
“……给了出去,也算了却一桩心事。不过这样,怕是真的压制不住三劫了。”
圣人轻轻叹息,压平眼底混乱的光,道:“光是闻见血气,我就克制不住想杀他……这情劫的反噬,真是凶恶。”
但凡他再留片刻,殷无极的身上,怕是就不止这一处伤痕了。
谢衍毫不意外,他会弄伤别崖,只想听到他的声音,更变本加厉地拥有他,驯化他,直到把两个人都折磨到癫狂。
事实上,他们确实疯了。
若殷无极能脱离九幽,他或许会毫不犹豫地撕开圣人的喉咙,把他招人恨的师尊嵌在身体里。
直到两头疯狂的困兽流尽了血,烧干了骨,死在一处,也算同穴。
情劫反噬到极致,谢衍有多爱殷无极,就有多想杀了他。
哪怕堕入森罗十殿,上穷碧落下黄泉,他也带那孩子一起走。哪怕他恨他。
再回望九幽时,谢衍看见无数仰着脸看向他的影子,诡谲的暗。
漆黑、残忍,虚无的魔性,终于对着一生不败的圣人露出了獠牙。
圣人谢衍没有败过。即使是与天道对弈,他也与之分庭抗礼。
这世上能够杀了圣人的,唯有他自己。
*
九霄雷动,天命将至。
道劫、情劫、红尘劫,三劫齐动。
他已经不能如常引领仙门,就将事务分给儒门三相,嘱咐他们暂代圣人职权,自己不知所踪。
登仙天劫,是最顶级的雷劫。
谢衍不欲与他人走得太近,否则雷劫落下时,沾了即化飞灰,平白累及他人。
圣人主动放逐了自己。
他生性爱山水,尤爱这江上清风。
谢衍登舟,自微茫山“舍昼夜”顺流而下。小舟飘摇,他也漂泊,与江枫渔火同眠。
江心沉,酒微冷,风似悲泣似幽咽。
暮光与斜月照在他的身上,岭上寒雪作襟袍,裁一段月光作玉带,当是绝顶风流。
可惜,圣人檀墨的长发也被月光染白,深深浅浅,岁月煎熬。
谢衍垂下眼睫,似是笑了,他执着酒盏,将烈酒泼向江心。
“小舟从此逝,江海寄余生……”
谢衍要从水中捞起月亮,却掬了一捧幽冷的水,感觉不出冰冷的温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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