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并非是作为“圣人”应当说出口的道德。事实上,世人对圣人的定义大抵是过分苍白刻板的。
道统,是他的底色,亦是他的保护色。
殷无极看得最准。谢衍嘴上说着儒道正统,事实上是个彻头彻尾的实用主义者。
他固然以此辩论经义,以礼仪正统匡正天下,心里又有几分相信这仁义道德?
真正光风霁月的君子,当不了五洲十三岛幕后的操纵者。
“偏执又如何。千余年来,我独在他身上偏执过,不改。”
谢衍看着湖中的倒影,白衣君子潇潇,风骨傲然。但这份云淡风轻的背后,是上穷碧落下黄泉的刻骨执念。
这执念极为自我,疯癫到极致,最终化为深重权力的本身,将命里早就该魂飞魄散的少年强留世间,只为成全师长的死不放手。
或许他过去尚有几分理智道德,不愿让他走上师徒悖伦的道路。师长的爱子之心,亦然让他数度放手,让雏鹰远走高飞。
可时过经年,他的少年这样伤痕累累地回到他身边,依偎着他,笑着说他时日无多时,哪个师长会不癫狂?
一道又一道的圣人禁制,是控制,也是恐慌。
他怕得很。
谢衍最怕的,就是那个许诺要与他同去同归的少年,大道半途魂飞魄散,消逝在他面前。
第401章 卧冰求鲤
心有忧怖, 所以渐生魔障。
谢衍单手撑着桥边栏杆,俯瞰着寒水泛起的血色纹路,眼中微澜乍起。
一对情人在桥上诉衷情, 胜却人间无数。
谢衍从湖中看见他们的倒影,忽的想起曾经一句戏谑, “曾与美人桥上别”。
如今,他却在心魔之城看见隐喻的果, 颇有种宿命的荒谬感。
那声音从背后传来, 充满重逢的缠绵喜悦,“牛郎织女还能一期一会呢。我们离别的日子, 快要比相守的时日长了。”
“若是能与夫君如凡人相守, 哪怕只是十年,教我下一刻就死去,亦是心甘情愿。”
“与君生别离,已是太久,不知岁月催。”
谢衍起初听了几句溜到他耳边的情话, 听到最后, 那声音进入他的耳畔时, 与殷无极本音一般无二。
他灵犀洞彻, “……无来世,不往生。”
谢衍听罢这熟悉的谶语,却如蒙重击, 忍不住身体微倾,双手攥紧了栏杆。
他不回头,心魔的声音继续回荡,深埋他的脑海,如同尖锐锥刺, 让他耳鸣目眩:
“圣人,您要杀我。我若疯了,你要杀我。”
“谢云霁,你杀的了我吗?”
“你拿剑的手,可还稳吗?”
谢衍忍无可忍,蓦然回身,却见那演绎情人的一对影子消失无踪,留下的是诡谲的天道心魔。
心魔产生的黑影,双手捧着一颗心,好似刚从人的胸膛生生剖出,还是温热鲜活的。
那心魔古怪地笑了,带着恶意向他展示,说道:“他把心捧给你,任你冷落、逃避甚至弃如敝履。他甚至痴狂到敞开胸膛等你去剖,却独独不敢向你索求同样的一颗心。”
“连一句爱,无论真的假的,只要你说,他都当真。”
“这是天真痴愚,还是飞蛾扑火?”
心魔的影子逐渐褪去模糊,如镜照出魔君的昳丽容色,面上却布满赤红魔纹,诡谲至极。
这是天的警告。
“圣人谢衍,你在骗自己能爱人时,占据着他的一切,让他毫无保留地当你的情人时,不如先摸一摸自己的胸膛里还有没有‘心’这种东西。”
谢衍默念经义,心神动摇时,他不能再回心魔一个字。
可圣人却想起这条越走越错的路。一次默认,后面就有无数次的无法拒绝。
他默认了少年的跟随,从此山海跋涉,他有了徒儿相伴。
当无涯君炙热的血泼在他身上,染红半身白衣,捧出全部亦然不恨,师父难道不会融化在这滚烫的情中吗?
他在流离谷临别时,赌上了一条命,献出颤抖决绝的吻,他躲的开吗?
入魔的徒儿像是委顿的花,伏在他怀中,身负天道的诅咒,被卡在肋下的魔骨折磨的生不如死时……
谢衍环着他,快要静水无波的心痛的无以复加。
他是师长,难道忍心看他本该前途光明的爱徒……在天劫中魂飞魄散?
一步错,步步错。
谢衍割破圣人道体的手腕,用还未耗尽的血喂养他;
他把元神敞开,悖逆伦常地容下他的放肆;
他把胸膛扒开,掏出骨,融进爱徒的肋下,再拭去他痛楚的泪水,咽下他压抑的哭喊。
直到两个人融为一个人,骨肉不分离。
相连相融的血肉怎么割开?从身体里长出来的情丝怎么斩断?
做不到的。谢衍尚且冷静地审视着自己的心,却心知:
他就算自己骨上的肉寸寸撕开,根根剔去,也撕扯不开纠缠在一处的筋。
就算他狠心舍下这身虚骸形,他与他融过无数次的元神,总不能碾碎再重组;相连的识海,总不能完全割开。
在这漫长的时间里,殷无极每每望向他,总是肺腑煎熬,烈火焚身,也不怨不逃。他向他祈求天的垂怜,给予雨露或是雷霆。
万幸,他的师长就算情感压抑到极致,也对他有着惯性的疼宠,他得到的,多半都是醉人的雨露,让他可以骗自己,师尊爱他。
谢衍也一度认为,这种盛宠,能够安慰他的动荡,抚平他的不安,让他快乐一些。
但是,殷无极一直都知道,师尊迁就着他,他如一面镜子,照出他的炽热与不堪,再公平地给他合适的反馈。
他假装不明白,还在试图从细枝末节里,找出自己是被爱的证明,用以说服自己,师尊还是师尊。
天道心魔残忍地戳穿了真相,撕开他的伪装:
“圣人谢衍,你在踏上这条圣贤之道时,曾立誓‘天下为公’。为了求道,你不是早就将凡人的七情六欲摒弃了吗?”
“你早就不是什么‘天问先生’。现在,活着的是‘圣人谢衍’,而非身为人的‘谢云霁’。”
“铸就了圣人金身,你还想做回人,还想去爱一个人?哈哈哈哈……春秋大梦啊,这大道之路上,哪有这样既要又要的好事?”
“你想爱他?无情天,那你就得去死啊。”
心魔的诅咒徘徊着。
“圣人死了,你就能动情了。”
谢衍阖目,不去看复刻弟子面容的心魔,心里却想:
殷无极就算是一滴水,千年如一日,他也能滴穿石刻玉塑的神像,让他产生裂隙,然后长出殷红的凤凰花来。
心魔说的不错。
圣人死了,金身碎了,神像塌了。
待他有了大觉悟,勘破这大道的虚无,世间的无常,舍去世俗的一切——权位、野心、几千年修为甚至圣人虚骸。
临死的时候,他就能作为一个人,真正动情了。
缭绕回声中,天道心魔观察着他的神色,知晓已经让坚定不催的圣人动摇。
祂大笑三声,将那颗赤红还在跳动的心丢下了桥,没入血色的湖水中。
“你既然不要他的心,我就帮你丢了吧……圣人谢衍早就是没心的怪物,他却非得用自己滚烫的心去填补你的,用浑身的血肉去温暖一块冰,被世俗与命运碾成飞灰也是活该。”
“哈哈哈哈……可笑啊,可笑啊,他真的以为谢云霁还活着吗?死了,早就死了。”
“圣人无情,谢云霁死了。圣人有情,圣人也该死了。”
“代行者,你不肯破道,失去一切——就不要违抗天命!”
“天生圣人命,你的寿数在五千年以上,为何要为一个注定要死的人赌博,断情,绝欲,杀魔君证道!还来得及!”
“……反正他,都要死了。”
这句话,却是喃喃的低语,如锥刺向师长的心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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