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抵达了一片荒无人烟的坟地,面前是墓碑,上面并无一字。
“没有荒唐到把自己的尊名刻上去,还算老实。”谢衍看着那无名无姓的碑,不自觉地松了口气,“名讳与气数相关,都是尊位的魔了,怎么天天咒自己?”
他听见第五个时辰的打更声,远处传来一句唱词。
“头七日,琴声恸,唤芳魂归。”
“琴为君子之器,非静室不弹,乱其正声。”谢衍在墓碑前席地而坐,把琴横在膝上,“非叫我在墓前弹琴,殷别崖,你很好。”说到这里,竟然有些咬牙切齿之意。
他长发束冠,白衣垂地,腰挺直如松柏,如坐风雪。
指尖一勾琴弦,泠泠琴音便自弦上流泻而出,是一首《高山流水》。
谢衍注意到,在最初的引子里,殷无极曾唱过“琴剑相和”等唱词,既然是有歌来和,说明这对天成佳偶互生爱慕是因为“知音”。
而名曲之中,最符合这一谜题的,毫无疑问是《高山流水》。
不多时,有冰凉刺骨的鬼魂自背后环住他的腰,柔弱无骨地依靠在他肩头,像是小狗一样轻轻地蹭了蹭他的脖颈。
谢衍依旧拂着琴弦,表面上平淡无波,实际上正在很努力地压抑内心的暗火,恨不得把徒弟捉住,摁在琴台上好好教训一顿。
“先生不冷静。”他装模作样地,冰凉纤长的手覆在谢衍的手上,却没有实体,照理说,并不会打扰他弹琴,但这种被冰冷魂魄穿过的感觉,还是要谢衍误拂了弦,发出一声错音。
听他弹错,殷无极笑吟吟地道:“曲有误,曲有误!”
谢衍被这么撩拨过,寻常哪里能饶得了作死的徒弟,但都答应了陪帝尊玩,他全凭意志力在忍着,于是压抑地道:“错了音,是谁的错?”
“我又没有按着您的手拨错音。”殷无极道,“您甩锅啊?”
谢衍:“……这遍不算。”
殷无极好不容易抓住他的把柄,哪里肯轻易放过他,于是整个出窍的魂魄都贴在他身上了,长发如鸦羽,倾覆了他半身,如艳鬼缠身。
他在谢衍身上找了个最舒服的位置,挂好了自己,然后在他耳畔吹了口凉气,笑道:“罢了,再给您一个机会,一个音都不能错。”
谢衍身躯上贴着一只冰凉的大鬼,如丝萝藤蔓般绞着他,时而去亲他的墨色长发,时而又凑近吹他眼睫。
更过分的,殷无极还会揽着他的脖颈,迫使他启唇,被纠缠进近乎旖旎的深吻里,连舌尖都相抵的热烈。
“我亲我的,您弹您的,可不能错。”他微笑着舔唇,“再错一个音,您辛苦唤来的杳杳芳魂,可就消失了。”
谢衍仍然保持着盘膝的姿态,腰却是软了,弹琴的手更是在机械性地拂动琴弦。
还好《高山流水》太过经典,他有着肌肉记忆,否则在帝尊这种最顶级的美色引诱下,就算是他也不能完全保持冷静。
一曲毕,果然一个音也没有再错。
谢衍擦过自己微红的唇角,长发凌乱,眼底的浓黑快要滴出来。
“殷别崖,你很好。”他冷笑道,“吾是太放纵你了么?”
他还没来得及生气,就被元神出窍的陛下按在了墓碑上,腰下咯着琴,就这样被捧着脸又深吻了一番,这回不必弹琴,是真的可以享受了。
“夫君弹得很好,这是奖励。”他纤长的睫毛轻颤着,赤眸里融着流火,但神情纯澈,看着特别乖。“不为难您啦,既然一曲琴音别过知己,就由您来替我刻碑文吧。”
说罢,他还贴心地递上刻刀,点了点墓碑的空白处,“就这儿,记得帮我刻上夫家的名儿,毕竟是人家的祖坟嘛。”
“……”谢衍已经不想说话了。
殷无极绕着他转了一圈,绯色衣摆像是花瓣一样,吟道:“与君生不同寝,死不同穴。虽然有一段孽缘,但毕竟不合天道,违背伦常。”
“他本该照您的意愿,斩了这段缘,纠正这畸形病态的恋慕,走正道去。”他歪了歪头,深深地笑,意味深长。
“可惜啊可惜,他疯癫、痴愚、狂热、可怜,早已坏的厉害。您瞧,已经埋进土里,不会烦您,连墓碑都不会刻上名姓——影响不到白璧无瑕的圣人。”
谢衍抱着琴,垂目看向那无字碑,蓦然将手中的琴往地上重重一摔。
“……不会吧,圣人是气的摔琴么?”这声响声极为凄厉,殷无极竟是往后退了一步,师尊积威已久,他还是有点怵的。
“弦断有谁听。”谢衍的面上已经不露愠色了,他慢条斯理地笑着,甚至看着别样的温和,但是平静如潭的眼底宛如有着漆黑的泥淖,“子期既死,伯牙摔琴,难道不对?”
“……嗯,嗯……对。”殷无极嘴上应着,又悄悄退了一步。
不是假的,谢云霁是真的被他气到失去理智了。这个表情,实在是太少见了啊。
“你想埋进谁家的坟,由得了你?”谢衍依旧温和地笑着,手中拿着刻刀,在墓碑上一蹴而就,明晃晃的“谢氏夫人”,极是独断专行。
当然,他避开了殷无极的尊名,却把自己的名与字刻了上去,半点也不避讳。
殷无极伸手摸了摸那几个字,还真不是假的,他小声道:“圣人,还是抹了吧,在墓碑上刻名,怪不吉利的……”
“嗯,是不吉利。”谢衍却抬手,对着那墓碑下的土丘,以剑意一削,直接把坟头平了。
然后,他操纵其琴弦齐断,化为朽木的前“君子之器”,把棺木给生生掘了出来,又是随手一挥,叫沾着泥泞的棺椁骤然打开。
“衣冠冢。”谢衍只是看了一眼,看见里面只摆着凤冠霞帔,半个人影也没,就明白了,“本来这里是放你那白瓷美人偶的吧。”
“坏了嘛。”殷无极摸了摸鼻子,心里也虚得慌,“总、总之,刻什么都行,过了过了,算您过了……”
“不过了。”谢衍踏进棺木里,往那锦绣嫁衣里一躺,嫁衣如火,白衣却如雪。
他惫懒地抬眼一瞧,见小徒弟扒着棺木往里望,眼底里满是茫然失措,他又十分温和地一笑,道:“别崖,麻烦把棺木关上,原样埋回去。”
“啊?”殷无极愣住。
“你那戏本子里,不是书生要殉情么,同葬一穴也算殉情。”谢衍敲敲棺材板,觉得不错,腰间垫着的嫁衣质地也精细柔软,反正比压着琴或者是抵着墓碑舒服。
“反正我连名都写了,这个棺是我的了,帝尊自便。”
说罢,他把棺材板一阖,彻底开摆了。
第290章 生似情花
“圣人, 您是生气了吗?”
殷无极微微凝实元神,敲了敲棺椁。见谢衍侧头避开他的眼神,他低眸一望, 像是小狗垂下了耳朵,失落地扒着棺木的边缘,探了探脑袋:“我做的太过分了吗?您不会不理我吧?……诶, 真的不理我呀?”
“……”谢衍躺在棺底, 侧头抿唇。
帝尊越楚楚可怜,谢衍越是恼他,心想:不知是哪个小混蛋, 作天作地时浑不怕, 现在倒是好,漂亮的红眸忽闪忽闪着,扮些年少可怜模样。
这般娇养, 真不知是谁惯的。
哦,是他自己啊。
……罢了。
殷无极毕竟不是真的少年郎,他见谢衍气的狠了, 也只是冷着一张脸不理他, 舍不得碰他一下。最摆烂不合作的模样, 也不过是侧了侧身, 阖眸,装作自己睡着了。
“师尊,谢先生,好夫君……您和我说句话嘛。”殷无极软着声音求,却不见谢衍抬一下眼,好久未被如此冷待,他的神情难免有些茫然无措。
他用纤白手指绞着衣角, 垂着细密的眼睫,小声嘀咕,“……只是些恶作剧而已,都是假的,当不得真。圣人七情淡漠,不动凡心,又是顶顶心胸宽广的人物,哪会和我一般计较,又怎么会生这么大气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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