站起来时,他却天旋地转,险些一踉跄。缓了许久,他才扶着墙壁往外慢慢走。
快两千年了,谢衍着实没这么狼狈过。
行到一半,谢衍实在精神不济,索性放弃了去正门口迎他,就近背倚在庭间用于观赏的山石边,阖眸稍歇。
最后的晚风吹在谢衍身上,发带与衣袂飘拂,皎洁风雅。
他端得是潇潇君子。
“圣人。”熟悉的声音,由远及近。
不多时,殷无极抬手,拂开幻象,犹如春风卷起珠帘。
见他等在前方,殷无极莫名加快了步伐。
“夜寒露重,您还伤重未愈,不必特地来等我。”
“呆久了,出来吹吹风。”谢衍脊背靠着假山,坐在略微平坦的岩石上,膝上置着帝尊留下的无涯剑。
他轻轻抚摸,眼睛凝望帝尊,温柔如待情人。
昏与晓相分割时,圣人心事,些微暴露在此刻。
殷无极行至山石边,扶住他的背。
清露湿润,沁凉一片,他明显急了:“您需要静养!为什么非得等在外头,春衫太薄,都湿透了……”
“无妨,倒春寒。”谢衍拒绝了他的搀扶,手肘撑着岩石,站稳。
“谢云霁!”他恼了,“你还伤重!”
白衣圣人敛袖垂衣,双手握着无涯剑的剑柄和鞘,向前平举,奉至他身前,郑重其事地归还帝尊。
“完璧归赵。”
谢衍奉剑时,躬身一拜,道:“多谢帝尊。”
这般庄重姿态,透出圣人身上尚未逝去的上古遗风。
时人早已不这样隆重地答谢,何况他是师长。师长不必如此敬奉徒弟。
圣人却如此待帝尊。
此非师长谢弟子,只是敬他平生知己。
同是儒道传承,有着同频共振思想,同出一脉的精粹骨血,殷无极一瞬明了个中含蓄婉约的情谊。
殷无极双手接过剑,重悬腰间,再擦拭过山海剑上流淌的血,澄清的剑光照亮圣人的双眼。
他抬手,托举着剑,郑重归还圣人。
“千年师恩,不必言谢。”
无声间,剑的交换。
他将用胸腔里的心,换对方的一颗心。
谢衍望着他,眉眼微释,忽然笑道:“别崖是君子。”
到此就好。什么也不必说。
君子,此时合该不言。
“圣人可别取笑本座。”殷无极右手握在唇边,轻咳,算是揭过。
微烫的温度还是漫上他的耳垂,他侧头避开:“……既然探望过圣人,见您无恙,本座就安心了。”
谢衍知道他的下文,他要走了。
果不其然,殷无极道:“三日了,兽潮始终是隐患,北渊也不能长时间离开本座……该是返程时候了。”
谢衍却不太愿意面对离别。
实在是这些年,他们也受时局影响,矛盾频繁,关系经历数次跌宕。
即使爱仍不熄灭,但对方的存在,从原本的合作渐渐转为对立。偶有的几次相携,也是有所保留。
让他们望着彼此,亦如鲠在喉。
今夜温情时刻,难得的很。
“就要走了吗?”谢衍叹息,“此时,或应有一曲离别歌。”
殷无极摸摸袖里乾坤,忽觉怅然若失,道:“出来的急,没带琴。”
谢衍看向天边,道:“也罢,那就共观第一缕晨光后,陛下再启程吧。”
殷无极忽然听出他的言下之意,微怔。
师尊想要再留他一首乐曲的时间。
曲不终,则人不散。
殷无极刚意识到,忽的将视线凝聚在自己身上:
他方才踏过满地尸首残肢,此时袍服还染着腥气。
他确是修罗魔君,帝王玄袍贵重深暗,不规则的血迹很好地被遮掩住,还是不复平日整洁。
殷无极用手抚了抚,试图抹平褶皱,又匆匆再搜寻袖里乾坤。
他的指尖,终于触到一枚乐器,是一枚北渊制式的陶埙。
殷无极有些哑然,却还是将其取出,放置唇边,试了试音色。
古朴、醇厚、隐有悲声。
他道:“此间无雅乐,本座为圣人吹埙。”
谢衍颔首:“善。”
埙声低沉悠长,朴拙沉肃,奏着离别歌。
谢衍坐在岩石上,双手置膝,打着节拍。他不觉乐声悲凉,反而觉得这最接近天籁。
他细品,叹道:“竟是古乐府声。”
殷无极垂眸,专注吹埙。
他不欲打断这首曲,既然圣人想留他至黎明,这首歌,合该响至第一缕晨曦破开云层。
死生师友。
一世知己。
此情此景,何必言语。
白相卿从前殿走来时,亦听到这低徊的乐声。
近了,他看见园中有两人。
帝尊玄袍染血,背对着他,在为师长吹奏。
圣人端坐着,高洁寂静,似沉浸在乐曲之中,浑然不知今夜血色。
根本不必言语,白相卿忙藏在树后,竟是无声流下两行泪。
被乐曲打动吗?或许吧。
以乐入道的乐修,哪里听不出曲中蕴藏的离愁。
连他都能听出曲中意,教导他琴艺的师尊,又如何不懂?
阴云散去,太阳照常升起。
不多时,光芒穿透云层,照耀在经历血色一夜的辰天峰。
在光芒落下的一瞬间,白相卿望去,仅有师尊还端坐原地,帝尊已经如山间雾散,悄然离去了。
“出来吧,相卿。”
片刻后,谢衍像是知道他躲在哪里似的,视线移过来,淡淡地唤他。
态度虽然温和,但是与面对帝尊时,却有着极为明显的不同。
“师尊,他……”白相卿竟不知如何问。
“什么都别问,为师不想答。”谢衍神情微冷,拇指磨拭着他留下的那枚埙,这大概是今夜殷无极来过的唯一痕迹。
他还是起了故园情,将其留下,作个念想。
白相卿很少见谢衍以“想与不想”作为回答,多半是“能与不能”。这显的他太情绪化,太不像圣人了。
收敛情绪后,谢衍又恢复寻常模样,道:“今夜,南疆欲突袭辰天峰,对仙门实行斩首行动……如此,吾倒是担心起仙门海疆。”
“相卿,你替我去联系飘凌,在吾治水之时,可有大批巫人寻得时机,偷渡上岸了?”
白相卿抵抗了南疆巫人的蛊虫一整夜,作了明面上吸引火力的那人,实在累得半死,难免带着情绪道:“巫人竟然趁人之危——还有,对仙门之主执行刺杀,何等狂妄,难道他们不怕付出代价吗?”
“代价。”谢衍轻笑一声,“百倍的利益之前,代价一钱不值。”
“在杀死圣人的利益面前,代价算什么?吾是唯一盛年的圣人,只要死去,仙门定会陷入动荡,届时介入仙门,将比吾活着时容易得多……”
“相卿,吾挡了太多人的路,恨我的人,恨不得饮我的血,吃我的肉……这还不够,还要毁去我千年的声名,推倒我的一切象征,直到圣人所代表的概念彻底死去。”
“这偌大的五洲十三岛,看似风平浪静。实际上,昼夜都在盼着圣人去死的人,比你想的要多得多。”
谢衍起身,抱着剑走向殿中,神情平淡:“圣人不死,大盗不止。”
他留下意味深长的一句话,白相卿忽觉不妙,忙追上去:“师尊,此话何解?”
“自己去悟。”谢衍没有答,转身,回去殿中继续闭关。
圣人这段休养时间,没有持续多久,就重新回到了仙门之主的位置上。
无他,因为没有他,百家总是谁也不服谁的,就算要合作,但是细微之处还是容易出差错。
更何况,佛、道还需要他统筹,谢衍不得一日闲暇。
风飘凌对此十分焦虑,复命时,他对坐在上首处闭目养神的圣人道:“南疆果真犯边了,在我们都腾不出手的时候,有不知数量的南疆巫人上岸,藏匿在了中洲仙门境内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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