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……”谢衍虽不回答,却是听见了的。
他嘴上说着道歉,却半点反省也没有,还狡黠地扬起漂亮眉眼,故意给他戴高帽子。若是这小狼崽有尾巴,现在估计早就翘起来,欢快地摇啊摇了。
痴怨的曲声依旧缭绕着,薄雾盈盈,让这坟地更添几分苍凉。
殷无极依旧保持着元神模样,墨发披散,赤眸如血,一袭绯衣,宛如凄艳厉鬼。
他见无法把师尊诓骗出棺,垂头想了想,却是展开笑颜,道:“山不就我,我来就山。您不出棺,我便入棺,做您棺椁里的枕边人。就算是去了幽冥鬼域,也能替您暖榻呢。”
哪怕他凝成实体,元神依旧轻若鸿毛,飘若浮云,没有半分重量。
艳鬼开开心心地转了个圈,华衣罗裙如盛开的花瓣,又好似最明丽的春光,在这阴冷寒彻的墓地里,是最鲜艳的一抹亮色。
停罢,他背着身,展开袖摆,径直向后一倒,直接坠入了深深的棺椁里,如同火焰自九天而落,融入一片苍白的冰雪中,湮灭于清寒之中。
“陛下又闹什么?”谢衍见他像一片羽毛般落下来,无奈之下,还是撑起身,双手把他接了个满怀。
他的元神滚烫如火,这般毫不犹豫地坠入,将此身埋没入棺中,正如燃着烈火的凤凰投身于灰烬,令人恻然。
“任性够了?”
“我都来与您殉情了,您再叫陛下,是不是有些煞风景?”他含嗔带怪,“昔日文采风流的天问先生,怎么这般不解风情。”
虽然漆黑幽暗影响不到他们视物,但密闭的棺木与紧贴的身体,着实太过暧昧了些。
殷无极的双臂缠在他的颈间,又把支起身的师尊按回棺底,调整了自己元神的温度,叫自己不再那样如火烫热,又在他的怀中寻了处舒适的位置,懒洋洋地伏在他身上。
元神纠缠,墨发披散及腰,绯衣罗裙缠绵,纠葛之时,如同寄身于树根的蔓草与情花。
不仅汲取生命,还带毒。
“别崖……”谢衍挣了一下,却如同被浸于温水之中,慢慢地沉入情天欲海中。他本来推拒的手已经置于殷无极的颈侧,但最终还是没能脱身,而是无法反抗地被他压在了身下。
“上一世,夫君弃我而去,独身奔鬼界。留我寄身于人间,与其受人欺凌,守不住您给我留的江山与财富,不如殉在您的棺里,继续做我缠绕大树的菟丝子。”殷无极眼也不眨,说的却是当年他在鬼界编的故事,如泣如诉的,倒是颇为缠绵。
“这一世,夫君求功名而赴金殿之上,我七日魂归幽冥之间。此生无缘,若要生随死殉,也只好以身填入棺木,换得万世共枕眠。”
“……您娶了我,生前身后都得对我负责呀。我很难养的,要精心地疼爱着,锦衣玉食地供着,被您娇养在庭院里,这样才能开花……”
“……若是能这般养着别崖,吾自然无有不乐意。”谢衍虽说知道他的控诉皆是半真半假,甚至还暗含机锋,却依旧会被他给哄到。
他叹息道:“如今,帝尊万人之上,是穷尽北渊魔洲之力供奉的君王,锦衣华服,天材地宝,应有尽有,早已不需要吾来养着了。”
时光是一去不回的梭。从浅池里跃出的游龙,见过更广阔的世界,永远不可能再回到他的庭院中,居于狭小一方天地,成为不经风霜雨露的倾城花。
“……您可真是不解风情啊。”殷无极被他一噎,用手在他心口画圈,越想越气,恼道,“您若是个合格的夫君,难道不该把貌美娇艳的夫人拢到怀里,认真哄我,说些甜言蜜语,许诺要养我一辈子吗?”
却不料,谢衍叹了口气,握住他在自己心口作弄的那只手,语气温和而平淡:“若是别崖甘心于被我秘密养在洞府里,余生只能见我一个,自此山间度日,潜心修炼,再也不向往自由,有些苦你也不必吃。”
棺木阖上,黑暗中的殷无极陷入沉默,久久没有回答他,只是落下一个蛮横的吻。
“怎么,害怕了?”谢衍甚少表现出残酷冰冷的一面,但他说的这样理所当然,显然是曾经仔细考虑过,甚至以他的性格,说不定差一点就做了,“……陛下放心,如今吾不会做这等荒谬事,影响不好,唔……”
谢衍蹙起眉,略略启唇,却被深入缠绵地掠夺了个干净。
“……有些事情,‘谢夫人’可以,但是殷别崖,不行。”殷无极托住谢衍的腰,把他抵在棺壁上,再度俯身,啄吻他的手指与长发。“我会不甘心。”
“为何不甘心?”谢衍虽然知道答案,却依旧抚弄着他的长发,询问道。
“若是只做您的徒弟,先不论您会不会接受我,最终,等您登天门后,也会被您甩在身后,成为那被大能夫君徒留世间,孱弱无依的‘谢夫人’,凄凄惶惶,除了殉死之外毫无办法。”
殷无极最是知晓他毕生的愿景,那种仰望成圣天劫的滋味,毕生只经历一次就够了。
“唯有成尊,才能站在同样的道路上,哪怕您比我走的前一点儿……我也不会慌了。”他用手指比了一下距离,弯起眉眼道,“就算您登了天,成了仙,作为魔尊的我也有追上去的能力,不会连天门往哪边开都不知晓了。就算失败,陨于天道,身死道消,也不枉我努力过,我不会怨。”
“你这样想?”谢衍听他难得地说了回真话,揽着他的手一僵,叹息道,“你既然不愿走‘谢夫人’的那条路,又何必执念于那个身份?”
“圣人呐,您这就不懂了。”殷无极笑着阖眸,却与他打了个机锋,道,“您与我,仙与魔,这等关系,既无法分离,又无法靠近;既是友与邻,又是仇与敌;如日亦如月,如夫亦如妻,到底还是要纠缠至死的。”
“仙魔如夫妻……如此比拟,确实形象。”谢衍想了想仙门与魔门的关系,“仙与魔就是正反两面,哪怕两看相厌,却又彼此依存,谁也灭不掉谁,谁也离不得谁。”
“再说了,偶尔扮成‘谢夫人’的模样还挺好的。您喜欢的很,对我温柔好多,还舍不得罚我。”帝尊的思维跳跃,又笑着吻了吻谢衍的眼睫,软着声音道。
“……我少年时,俗世流行簪花穿锦,以昳丽美貌为风尚,我又不是没被您簪过花。您总是心心念念着,担忧折了我作为帝君的面子,又或是折辱了我,虽然珍重,我心里极是高兴的,但还是太小心翼翼了些。”
他微笑道,“我是您的情人,想要我做些什么、扮成什么模样、或者是怎样暖床……都由着您的意思。您用就可以了,哪里需要考虑这些有的没的?”
“……”谢衍被他一番话彻底堵没了音,只得带着恼意地推了推他的肩膀,道,“从为师身上起来,挤在棺木里,像什么样子?”
“只是体会一下与您同棺的感觉,左右这辈子也是不成的。”殷无极偏不松手,而是懒洋洋地把下颌搁在他的肩头,捏着嗓音唱道,“异乡的游子,失根的飘蓬,他年若逢埋骨日,不见故乡,不见故人。”
“不入帝陵,不写尊名,我只想回家,埋在师尊目之所及的地方,名讳是半个字也提不得的,那写个‘谢夫人’就好了……呀,这样是不是平白污了您的名声,占了您的道侣名分?”
殷无极低低一笑,语气柔软,“您从没有道侣,想来也是不可能再有了。这个位子,我占着也无妨吧。”
“你已是魔尊,寿命漫长,尽说些荒唐话。”谢衍听不得他这般唱诉,揉了揉他的颈,斥道,“帝尊一登尊位,怎的比寻常幼稚许多,疯疯癫癫的……”
“疯癫又如何,本座又何时正常过,遇大事时清醒就好。”他懒洋洋道,“平日里,私底下,您就让我做一做梦罢。”
谢衍听他这般混乱低语,按了按伏在他身上的帝尊的后脑。流水般的墨发又长又柔顺,他用指尖梳理着,像是在抚摸凶兽的皮毛,“那也不许平白无故咒自己,损气运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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