几息间,他似乎又变回了那个无坚不摧的圣人。
第414章 礼乐大同
私下相处时, 谢衍行事作风没有对外那般肃穆,此时他儒袍不系带,飘逸出尘, 一派贤士隐客的风流。
圣人高寒冰冷,或是狷狂不羁, 殷无极都不以为怪。
帝尊亦有正反两面,在臣民面前的肃肃威仪, 或是师尊面前的痴缠情态, 都是他。
不如说,他们在彼此面前, 才会剥离给世人参拜的表象, 显露真实的自己。
谢衍沉默遮掩伤势,等同不要询问。
殷无极在他面前向来知进退,明事理。他打了个响指,将带着道之残余的血肉烧尽。
他率先打破沉默,笑道:“师尊考虑周详, 师弟们也该历练历练了。”
圣人东巡这一路, 虽然也有些突发事件, 师弟们应对不错, 但毕竟都有师尊兜底,不算真正的独当一面。
这次谢衍低调处理,就是不打算出面的意思, 到底如何办,全凭三个师弟拿主意。
谢衍见他开始慢慢接纳师门,欣然道:“游之选了医毒双修这条路,多经历些,对他没有坏处。”
殷无极曾是儒门大师兄, 虽说早就离家远行,但心里还是在意儒门未来。他忧心忡忡,“风师弟耿直有余,变通不足。白师弟温润不争,性子太软和。沈师弟年轻气盛,行事恣狂……”
他话锋一转,竟是有几分试探,“关于儒宗,您到底是怎么打算的?”
如果他还在仙道,圣人心里的继任者,非他莫属。这点自信,殷无极还是有的。
但现在说这些,也都没什么意思了。
谢衍也不着急,只顾着灯下看美人一颦一笑。见他神色忧悒,谢衍轻抚他的手背。
“难道现在必须要选一个继承儒宗吗?吾现在还能撑一撑门楣,且不忙,让他们潜心修道,精研学术罢。”
“……当年的错误,我不会再犯了。”谢衍倏尔叹息。
他的眼眸似乎染着一点熹微的灯光,证实了殷无极的猜测,“当年,儒宗……我原是想让别崖……”
殷无极心里想“果真如此”,却回避了他的视线,轻巧地道,“师尊哪里有错?错的是弟子,辜负了您的心血,违背了您的教诲……叛师入魔,您还能原谅我,甚至总是应我的无理要求……我该感激。”
谢衍默然。
谢衍并没有错。殷无极想,千年前,他们最终的僵局,难道是师尊想要让他当儒宗继任者造成的吗?
事随时移。师尊的处境变了,他的心境亦变了。
原有的道路早就走不通,他们却刻意忽视了这些,像是过家家似的扮演着师慈徒孝。
越到后来,他们争吵越烈,冷战越多,越难直视对方的眼睛。
他们问心有愧,最怕惊破这个岌岌可危的梦境,才假装什么也不知晓地去维护这大厦将倾的师徒关系,直到倾塌的那一日到来。
师徒当到尽头,是两个人的削足适履,相顾无言。
殷无极的眼底晦暗,再回神时,他拉住身侧谢衍的手,用力扣紧,直到骨节泛白。
“抱歉。”他意识到冒犯,忙松开手,谢衍却反手捉住他,一时拉扯住。
半晌,殷无极都没松开交握的五指,他用拇指摩挲谢衍掌心的纹路,恋恋不舍的模样。
谢衍失笑,掌心亦迎上去,最连心的地方熨帖在一起,两人皆触碰到对方的体温。白皙匀称的手握在一处,指尖纠缠时,竟是奇异的缠绵。
“……不必道歉。”
从过去千年飞来的流光,越过沧海,掠过巫山,在此时正中圣人的眉心。
他终于道:“不是别崖的错。当年师徒……当不下去,也就当不下去吧。一段人生,总会被下一段取代。对帝尊而言,师徒,不过是一段曾经,你却在不断前进。”
最无常是变化。即使通天彻地如圣人,也不得不在人生的某一个阶段,被无形的命运推着走。
直到在人群中,他与他最爱的弟子失散,各自走向殊异的尽头。
师徒关系早就终结了。当年,谢衍对着天道起誓,斩断他们的师徒缘分,昭昭白日。
师门里早就没了殷无极这号人。圣人座下弟子,也不会有“无涯君”的名字。
花有重开日,人无再少年。他永远地死在了千年前的风雪里。出走的少年,再也找不到一条同样的河流。
也偏是他们多情,还会念旧,才口口声声唤着“师尊”“爱徒”。或是殷无极自称大师兄,或是谢衍的几分偏爱,不过徒生情恨罢了。
静室无声,唯有灯光摇曳。
今夜,圣人变得有些不像圣人了。殷无极躲闪着,不敢看师尊深邃的眼,里面蕴含着他看不懂的情绪。
他忽然觉得,现在的气氛过于黏稠,他快呼吸不过来了。
唇是湿润的,呼吸是温热的。直到他们鼻尖相碰的时候,殷无极才迟钝地意识到,这个吻发生的太过自然。忘情忘我。
谢衍不知何时抚上殷无极的后颈,手指穿过柔软的墨发,专注地接吻。
他们终究不再躲避。
一切规避、隐忍与克制,都在罪欲中分崩离析,连同早就崩坏的师徒日常。师不像师,徒不似徒,各怀心事,难以言表。他们最终以身体与魂魄的结合,将一切伦理纲常的虚像全部击溃。
无从解释,无从愧悔。一切都付诸于吻。
良久唇分后,谁都没有立刻说话,都在平复喘息。
“我离开师门,时间有这么久了?”殷无极靠着窗边的坐榻,将谢衍正面拥在怀里,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。
“……这几日有一种,很特别的感觉。如果有朝一日,我能回归师门,说不准也是帮师尊带师弟的命。”
他笑着道,“见师弟们犯蠢,总想着欺负两下,当然,我欺负就行了。总不能给外人欺负了去。不过,在继任者方面,师尊还是考虑考虑吧。儒宗担子太重,您已经做到极致,对后人是何等的压力。”
谢衍却道:“兴亡百代,潮起潮落。儒门的未来,难道一定要有过于强势的继任者吗?”
殷无极蹙眉:“师尊创下儒门如此基业,若是后继者不够强势,怕是要被扑上来的狼撕了……”
却不料,谢衍给了他一个意料之外的回答。
“政治化的儒教,结束在吾这一任,才是最好的。”
他话音刚落,殷无极半阖的赤眸陡然睁开,如刀锋刺向凝望他的谢衍。
这背后意味着什么,他一点就明。
“圣人春秋鼎盛,哪里到了‘结束’的时候……您到底在说什么?”
谢衍环着殷无极,倚靠在他温热的怀中,顺势避开背后的伤势。“陛下认为,儒是什么?”
他今日与天道对弈,在天之上的对抗中,旁人无法意识到的角落里,他似乎又从洞察中有了新的认知。
殷无极曾修儒道,深知这种道统塑造人格,又禁锢人心。
虽然他早已叛道,但他不能否认自己的来处。他道:“约束,或者是……秩序。”
谢衍话锋一转,说起从前故旧,“当初,吾自号‘天问先生’时,曾走过无数废墟遗迹,寻出上古失落的典籍,并且整理修订,提炼出一整套儒道的修真体系,才有了儒门草创。”
“后来,百家归儒。”殷无极道。
谢衍赞许地点点头,“各家的道统皆是残缺不全,想要更进一步,必须拧成一股绳。道统殊途同归,吾建立的修真体系,举一反三,自然可以成为整个儒道的体系。”
殷无极经历过那一段时期,谢衍风云奔走,他亦伴随左右,陪他慢慢将一盘散沙的道统凝聚在一起。
谢衍仙门之主的位置是天命所归。
中兴时代,百家归心。先有圣人,才有儒道鼎盛的雏形。
殷无极琢磨一阵,竟是大胆猜测道:“或许,只要能建立修真界的秩序,好用就行。您不在乎您的道统,是道、佛还是儒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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