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位赭色法袍的法家大能抚着掌,似乎在忧悒:“北渊的政令颁布的很频繁,就好像他不需要休息,也好像已经准备了许久。”
药王本不爱参与政治,见他们自顾自探讨起来,他心里隐隐有了一个猜想。
他想道:“如此激进的作风,正像是,那孩子知道自己没有多少年了似的。”
圣人本在整理书稿,耽搁些许,才从上首处的坐席走下,身着标志性的白衣儒袍,清贵静雅,不似人间客。
“诸位先生,在谈论什么?”
谢衍在稷下学宫,向来用最平等的姿态论道。
所以口称“先生”,彼此尊敬,也成为学宫里独有的默契。
“我们在谈论北渊魔道。”墨非随即接话。
时间在修士身上的轮转虽然缓慢,但也是在流逝的。如今的墨非身着黑色长衫,束着布巾,比多年前沉稳许多。
“比起我们在这里胡乱揣测,不如让圣人谈一谈,定有真知灼见。”杂家当代的宗主名为吕宋,是八面玲珑的性格,“哎呀,错了,在学宫,吕某该称您为谢先生,实在失礼。”
这是避不开的话题,在座的人又有几个不知魔君的师承?都在竖起耳朵听谢衍的答案。
“不是急功近利。”谢衍似乎知道他们要问什么,双眼好似有不知名的情绪掠过。
但在众人想要追究其根本时,他又恢复冷清如雪的神情,将情绪深藏。
“……而是北渊洲终于抵达了这一刻,没有人会在此时自断前途,为了仙门的要求而放弃机遇。魔君,当然不会退一步,即使是与仙门关系破裂。”
机遇千载难逢,尤其是一个长期沉沦的道统向上的机遇。
可以称之为“气运”。
天道的气运,降临在北渊的时候,太少太少了。
不公平吗,确实是不公平的。但是这样的不公持续了几千年,自然就被当做理所当然。
魔道更加野蛮卑微,所以是“堕入”,仙修理所当然地排斥这一切,持有积年的敌意。
哪怕现在的魔修,已然“仓廪实而知礼节,衣食足而知荣辱”……
在现在还掌控仙门绝大多数高层席位的宗主长老眼里:“魔”,只不过是从四肢着地爬行的牲畜,成为双足站立能使用工具的猿猴,怎能算人呢?
之前,仙门的确扶持过尚且孱弱的北渊,但那是仙门的老爷们厌倦了斗争,想着:投喂一些食物,如同驯养一头蛮横的野兽,只是让魔修不要妄图劫掠滋扰罢了。
谢衍执着儒卷,声音清冽道:
“诸君,请试想,倘若各位先生是常年挣扎在泥地里的魔修,难得能挺起腰板做一回‘人’,还会重新跪下去吗?”
“……不会。”
温暖而不灼烈的日光透过稷下学宫洞开的窗,照在他们的侧脸上。或是忧悒,或是警惕,或是理解,又或是不解与深思。
“我知诸位皆是文质彬彬的君子。”谢衍的声音轻而缓。
他似乎洞悉了百家宗主心中最幽暗处,“诸位,难道属意不择手段地打压魔道,让其永远无法超越仙门吗?”
这句“不择手段”太直白,终于让学宫陷入沉默。
良久后,韩度摇头否认:“不思锐意进取,但求打压对手,此非君子所为。”
“小人之行,不可取。”
各宗主都是诗书礼乐出身,践行己道多年,实在接受不了突破下限。此时他们对视一眼,纷纷摆手:“我等求的是大道,而非小道,圣人,万万不可。”
谢衍似乎预料到了他们的选择,淡淡笑道:“诸位君子当然不肯。但是,仙门却不只有君子。”
他此言意蕴深长,刚一落地,百家宗主们脸色变换,化为凝重。
韩度代谢衍说了不能说的话。他压低声音道:“道门自从换了掌事人,内部的变动颇多。”
风飘凌在三相中最先有列席的修为。作为圣人弟子,他参加宗主层级的探讨也是当仁不让。
他更加孤直,看不惯的事情就直言不讳,冷笑道:“岂止变动颇多,差点都把上个世代半只脚踩在棺材里的老尸给掘出来了。”
墨非叹道:“本来都被淘汰到仙门边缘或是末席的那些世家大族,又成为了那位新‘道子’的座上宾。”
名家宗主好辩,名公孙辩,极是牙尖嘴利:“那些各本就是惯作‘土皇帝’的,只讲血脉尊卑、宗族传承的货色。”
“虽然过去也不乏举族举宗供出大能修士。但近些年来,已经没落许多,眼看着气息奄奄,要被淘汰出修真界了。却没成想,道门换了个掌事人,这些半个身子进土的老货,就纷纷闻见了味儿,簇拥他上位,也向他靠拢了。”
他们皆不点名,但句句都在抨击宋澜玩弄权术的行为。
谢衍才是仙门之主,宋澜接替道祖管理道门,无论从修为还是从地位、辈分上,皆是得向谢衍低头。
但此子疑心病重,又觉得圣人东行时笼络他道宗势力,非得自己拉出个自己的圈子,不管什么牛鬼蛇神都往势力范围笼,也是急功近利的很。
儒门七贤之一、孤松先生林越思及此,不满道:“倘若道祖他老人家没去云游……唉,多少也得管着些后继者吧?要不是面斥不雅,在下就……”
面斥自然不雅,但道门话事人,身份权力摆在哪里,哪是能轻易面斥的。
谢衍并未显露情绪,只是静静陈述:“帝尊灭佛之后,佛门那边也有变动。继道祖之后,佛宗也于近年声称年事已高,不再过问佛门事务……”
“其实,近五百年来,佛宗已经过问俗务极少了,都是苦海寺和慈航寺的当代主持在掌舵。只有在历年佛门大会上,佛宗会定期露面,诵经论佛而已。”
谢衍心里清楚这是为什么。
两位圣人听到了天年的声音。
圣人寿数约五千余岁,道祖、佛宗两位圣人,已经近四千五百岁了。
倘若天门始终不开,延寿就无从谈起。或许五、六百年后,就会听到道祖羽化、佛宗圆寂的讣告。
这是众人心知肚明,却莫敢言说的真相:“仙门三圣中,除却儒家圣人,其余二圣,皆在快速老去。”
韩度先扫了眼圣人无喜无怒的脸,轻声补充:“至于隔壁的魔道帝尊,更是正值盛年。魔君殷无极,比起圣人,还要小五百多岁呢。”
“一圣一尊的时代,真的来了。”
众人却忍不住心生恐惧,兀自心想:可是,这未必是一个和平的时代。
第451章 枕边杀意
无忧城遗址曾经是沙漠中的废墟, 圣人东行时,曾路过此地,承诺:“复现昔日繁荣。”
这些年天道边陲的动荡中, 无忧城偏远,隶属关系开始模糊。在仙魔形式上的共治中, 无忧城立场微妙,城中势力达成平衡, 最终成为三教九流的聚集地。
仙门和魔道都态度暧昧, 所以管束越来越少。从曜日坡到无忧城,再至更远处, 法纪照不到的地方, 灰色就会成为新的秩序。
这里的“繁荣”,已然背离了圣人的初衷。
这也是制衡的结果。
沙漠绿洲的夜晚祭典,有着鲜明的地域特色。大抵是无忧城地处曾经大兴土木修建,又因仙魔关系恶劣而搁浅的商道上,极度依赖外部环境, 呈现出文化交错杂糅的特征, 多元又包容。
上百年间, 伴随驼铃的声响迁移此地的, 有沙漠住民,有游商、有被排挤出权力中心、郁郁不得志的仙门宗族,亦有被帝尊放逐出北渊的异教徒。
他们都能在这座城池, 获得真正的“无忧”。
夜幕降临,祭典开始,一声激昂的鼓点宣告开场。舞女身上、腰间、脚踝佩戴着铃铛,随着舞步旋转作响。
泼天的酒水、炙肉的香气、绚丽的花火……豪宴开场,人们欢聚, 交着四方的朋友。不乏围着城池中央的大篝火跳舞、饮酒、狂欢的旅人。到底有多少修真者隐藏其中,就仁者见仁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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