阴阳家弟子诸葛明蹲在城中心,正在观察卦象,郁闷道:“这里磁针乱转,疑似有‘道’的痕迹,我和师父去过一个类似的地方,差点困死在里面……一切与‘道’相关的地点,磁针都是这个模样。现在只能等圣人,道友们,凭咱们压根出不去啊。”
跟随圣人东巡的队伍总能遇见千奇百怪的危机。
从凤凰林试炼、鬼门入侵到现在与“道”相关的幻境,随行的仙门弟子从各不熟识,到放下戒心合作,到底也算是风雨同舟一程。
第七日,黎明时分,无忧城遗址内雾霭渐起,似有死生一隙洞开。
茫茫的大雾中,似乎有一盏摇晃的风灯,照亮归程。
少女外披玄色罩衣,雪色内襦,朱红描金的褶裙随着行走摇曳,像是黑暗长夜中静静的一朵昙花。
“这大雾辨不清方向。”
少女正护着风灯,守着那微弱一线的明光,又抬眸,笑着看向身侧,“圣人,方向对吗?”
“对,继续前行。”将长剑反手背在身后的儒袍青年微顿,刻意放慢步速。
青年向左侧挡住黄泉吹来的大风,绝对保护的姿态。他垂眸,问道:“风大么?”
少女笑弯了眉眼,仰头瞧他,声音清冽:“纵然寒风凛冽,有圣人挡着,这灯不会灭的。”
“好,跟紧我。”
说罢,白衣青年抬袖,轻描淡写挥开前方雾气,两人相携而立,似从千古走来。
短促的一问一答中,众人竟是听出清冷背后的一线温柔。
云消雾散,晨曦的第一缕微光降临时,海市蜃楼般的奇景消弭殆尽,一切回归正常。
此地的罅隙已经弥合,空间不会再紊乱。
待到天边白昼时,谢衍捏诀,让这座尘封在沙漠的城池重见天日。
东巡队伍离城,千年前的碑铭从流沙中浮现。
谢衍挽了个剑花,再沿着上古的痕迹,剑尖为笔,银钩铁画,重新写下锋芒毕露的“无忧”二字。
他似是亦承载了当年无忧城主的决意,要倾尽所有,护一人“无忧”。
无忧城静静地伫立在沙漠中,是东巡的必经之路。谢衍希望它成为一座链接中临洲和东桓洲的沙漠绿地。
圣人的势力想要蔓延至东桓洲和西佛洲,产生如中洲这般的号召力,首先要打通前路。唯有把道、佛的势力都织入这座细密的网络,才有天下朝圣之时。
看着背剑在后,决然向前走去的白衣圣人,伪装成少女的帝尊藏在师弟们身后,他的伤还在隐隐作痛,却悠然拢袖,笑弯了眉眼。
他似是最懂他不言自明的野心:
众道朝圣,天下拜服。
谢云霁所求,绝非为天道之臣,而是……
殷无极的视线落在谢衍反手背在身后,却始终剑锋朝天的山海剑,轻声自语道:“……逆天。”
剑指苍天。
谢云霁之图谋,他心有灵犀。
自无忧城离开,圣人东巡的队伍越过东洲边界,已有三日。
云舟杳杳,穿过云海,从天际平滑降落寒江之上时,天水正一色。
随后,无数自云端落下的小舟,顺势在云舟身后滑入水中,不知何时,形成了一支长长的队伍,扬起千里烟波。
楚天横碧,山水浓绿。随着天光穿透,云中君纷纷而下,华彩兮若英。
仙人横舟江中,又闻远处玉笛声,穿过平卢穹天,惊起白鹭一片。
“已经进入东桓洲地界,渡了江,就到白帝城了。”
风飘凌撩开云舟内室的帘子,先是礼貌性避开,不去看恢复帝尊形貌的前大师兄,语气僵硬。
越过此地曲折的水路,不远处就是清江崖,再往前百余里就是白帝城。
白帝城是道门长清宗的下属城池。近日,道祖亲传弟子、被人称为“小剑神”的叶轻舟正在城中静候圣人,也是代表道门,探问圣人东巡来意。
可饶是道门也料想不到,此番圣人东巡队伍中,竟是还有一位北渊帝尊。
“到了白帝城后,师尊自有要事。”风飘凌端来师尊吩咐的药,再摆上一叠蜜饯,抿着唇道,“陛下既是来向圣人求医,与仙门相关的事情……”
画舫的珠帘内,正点着清幽的水沉香。斜倚在美人靠上的帝尊本在看外面江上的景色,此时支着侧脸,懒懒地瞄了一眼风飘凌,矜持又华贵。
他似笑非笑道:“本座有求于圣人,自不会让圣人为难。风师弟,你这般,是在教本座规矩?”
“不敢。”风飘凌硬邦邦地道,“陛下行事,不按常理出牌,可没见得让师尊省心到哪里去。”
殷无极笑了,“师弟真是没礼貌。依照师门长幼次序,风师弟该唤本座什么?”
风飘凌快被他这在师尊面前装绿茶,背后却阴阳怪气的性格折磨死了,又不敢赌气摔了师尊备的药,只得受着他这性子。
“大师兄,师尊嘱咐您按时喝药。”风飘凌忍气吞声,将药碗递到这尊大佛面前。
“这才对。”殷无极坐正,单手抬碗,将药一饮而尽。
虽然,因果恶念在心魔之城内被殷无极超度大半,缓解了越发严重的心魔。但他身上有不轻的伤,谢衍留他在身侧观察,暂时还不会放他独自一人回北渊。
现在的帝尊被迫赋闲,虽然对外总是披着少女的马甲,但是在仅有师门几人的船舱里,他时不时会变回原身,缠着谢衍不放,毫不避讳快要疯掉的儒门三相。
白相卿正在对着窗户弹棉花,显然是在伺候大师兄时已经生无可恋。
他眼神死,喃喃自语:“殷师兄,我真的下不过你,已经看到棋盘就想吐了。”
“要多练练。”帝尊清了清嗓子,放过了可怜的白相卿,矜持地用黑子敲敲棋盘。
“风师弟,来一局吗?圣人可喜欢和本座手谈了,一旦下起来,那可是昼夜不眠……”
风飘凌登时退后三步远,怒瞪他:“陛下不要太过分。”
在儒门三相听来,帝尊这嚣张作风,不仅把他们忽悠的团团转,还对师尊意图不轨,言语间必牵扯师尊清誉,实在是用心险恶。
殷无极正打算继续忽悠风飘凌,却听窗外传来一声悠扬的琴音。
白相卿顿时停弦,闭目聆听一阵,笑道:“琴,君子之器。这是师尊在弹琴!”
帝尊披着玄色大氅,绛红里衣宽松,襟袍不束,赤足行于窗前,行止似有流光。
他微微撩帘,看见船头有一白衣身影,焚龙脑香,挥手拂弦,肃肃如江上清风。
乐声传来,一时万籁俱寂,唯有江上清风。
为首的圣人云舟之后,是千帆竞发,百舸争流。无数仙门弟子都登上船头,翘首远望前方,聆听圣人的琴音。
独属于仙门盛世的华彩,尽在乐章之间流淌。
促弦,弦声泠泠。
谢衍垂眸,如高山之巅,清寒神色不动,眼底唯有一台修好的九霄环佩。
殷无极倚门,端详片刻,笑了,“高山流水。这首曲,若是无人相对静听,岂不是可惜?”
他用真身走出船舱时,仗着圣人云舟不可窥探,眉宇间尽是飞扬华彩。
他在谢衍身侧端然坐定,伸出手,轻挑香炉中的线香。
谢衍听见脚步,就知道他来了。他拂弦,抬眼与他对视,默许了帝尊随他坐在船首。
圣人无情无欲的瞳孔里,除了照出琴之外,亦然照出了他的影子。
殷无极亦然从这对视中,看见了清晰的他自己。
他似有释然,坐落船头,笑意朗朗,吟道:“莫春者,春服既成,冠者五六人,童子六七人……”
儒门三相听罢,似有所悟,随后也跟出船舱,席地坐在二人身后,忽的在这种奇异的交流中得到了答案。
“……浴乎沂,风乎舞雩,咏而归。”
谢衍抬起头,微微一笑。
青山埋入黄昏暮色,天穹上,一轮秋月高。
殷无极似是在琴音中魂颠梦倒。他坐在圣人身侧,枕着江上清风,与秋月同归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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