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封密折里,还写着一桩十年前的小型叛乱的起因与结果。
这件事,殷无极其实早就知道了,只是一直按而不发。
他心中明白,这叛乱从开始到结束,背后都有萧珩的影子。甚至,这叛乱者还是被他暗自挑动的,却又由他迅速按灭,整体的烈度与规模都在萧珩的控制之中。
连最后的表功都是如他的意,殷无极没有半点克扣,只是批了个“准”字罢了。
萧珩的真意也很简单,他需要让魔兵显得有用处。要让魔宫持续养着这些兵员,维持四方大营的魔兵编制与规模,就必须得时不时制造点乱子,让君王看见,这些混乱只有他才能解决。
所以,他暗地里纵容着北渊地方城主的不规矩,不在叛乱的苗头将起时将其扑灭,反而会养寇自重。
甚至,他本人也不能算是多清廉。麾下有大批兵员需要养的将领,拿魔宫拨下的军饷填窟窿还远远不够,他背地里,又怎么会两袖清风呢?
倘若萧珩不算是拥兵自重,何为拥兵自重呢?
对于君王而言,这样无法掌控的将帅如同骨鲠。既然离不得他,又不能过于依仗,是定国之器,也是养虎成患。
“这个局面是有人刻意为之,目的却很有趣。”
殷无极没有急着把萧珩放出来,并非是怀疑他要自己的命,而是因为看穿了设局者背后的意图——他要让魔宫的一号与二号人物,君王与将帅的矛盾,彻底摆上明面。
殷无极抵着下颌,若有所思,道:“那设局者已经把本座架起来了,又设好了靶子,就看本座会不会顺水推舟,除去心腹大患了啊。”
殷无极又想到那沉在烟水中的少年事,并肩作战,兄弟袍泽,生死相托。
如今他再擦拭过去,却发现铜镜上早已染满锈蚀,看不见彼此的面目了。
在这百年又百年的君臣相对中,过往的情谊仍然存在,但是君臣间的博弈,却不知不觉地占了上风。
殷无极戒备萧珩,萧珩也戒备他。
虽然,他们都不认为对方会刀剑相向,但是隔阂与裂隙,还是在寂静中产生,如同爬满岁月的青苔,让一切都斑驳。
“君不负我,我不负君。”
“将军啊。”玄袍的帝王站在幽微的烛火间,叹息一声,淡淡笑了,“这句诺言,如今还作数吗?”
第354章 人浮于事
九重天漫长的深夜里, 一切都在悄无声息地发生。
自将军府离去,陆机夤夜入宫,显然是打算做君王与将帅之间斡旋的那个人。现在, 他疾步走在魔宫外围的宫城道中, 神色颇显焦虑。
宫道中,一队提灯路过的侍女本在守夜,见青衣的魔宫丞相路过,两侧散开,恭敬行礼,为左相让行。
陆机心中有事,手中攥紧春秋判,并未注意到宫人窥探的眼。
她们的存在是和风细雨, 与环境融为一体, 向来不会有人在意。
陆机再过一个转角,黑夜在他背后盛放, 再往上就是一轮明月。
白袍刺客如同破开水波, 出现在他路过的宫殿最顶端,在盛放的月华下, 他的身形犹如并不显眼的暗影。
将夜目送陆机离去, 随后起身, 逆着他来处,向着将军府的方向轻轻一跃, 悄无声息地隐入黑夜中。
不多时, 陆机抵达了帝王起居之处,见微殿。
君王好静。殿里向来安静,无人高声语。
“容禀,陆机请求觐见陛下。”陆机向看守殿门的宫人低声说道。
游走在君王与将帅之间的丞相, 大抵是今夜明面上最繁忙的人。他见劝服不了萧珩,就打算从殷无极这里切入,尝试用自己的方式化解这场魔宫内部的信任危机。
陆机心里也打着鼓,如果君王仍然处于震怒之中,今夜来做说客的他,自然也会被君王认为是谋逆者的同党。
但他此时若是明哲保身,放任君王与将军的关系滑向深渊,不但会让魔宫政局彻底混乱,他还会失去两个很好的朋友。
必须要劝和。但是,陆机又莫名信任,殷无极不会不分青红皂白就发落重臣,让事态失控。
这金殿之上,最顶端的大魔已经数百年未曾挪动位置,他们的存在如吃饭喝水般理所当然,成为了北渊洲的一种秩序。
他们的寿命都太漫长,修为也不再有当年从龙时的气运加身、突飞猛进。毕竟,北渊唯一的尊位被君王占着,渡劫期就是无形的天花板,只要殷无极不死,没有人能逾越哪怕一步。
很快,陆机就看见宫人返回,向他施礼,说:“陛下请陆相进去。”
陆机撩起青袍下摆,越过门槛,进入了燃着长明烛火的见微殿,直奔御书房。
殷无极从御书房的江山雪立屏后走出,看向肃立的陆机,语气温淡,笑道:“陆平遥,来做说客?”
“陛下……”陆机秘密拜访萧珩之事,虽然没打算完全瞒过陛下,但是这么快就被知晓,他还是一噎。
“那家伙,什么态度?”殷无极似乎并不想深究,他手中执着禅香,点燃,插在博山炉中,漫不经心问。
他背后的书案上积压着他离宫后的重要奏折,已经批阅了大半,殷无极看累了,正好遇上陆机觐见,就得了些闲暇。
他不等陆机想出动听的恭维,又自言自语,笑道:“本座猜,他是拧着,不肯服软,打算等到将夜查完案子,看本座怎么选。”
说罢,殷无极又嗤的一声,笑了,眼底却波澜不惊。
“别看萧重明退了这一步,他掌着军权,攥着虎符往将军府一躲,本座能拿他怎么着?以他在魔兵中的威望,本座难道真的能把他从府邸里抓出来,丢进牢里候审?”
“萧将军,不是会背叛您的那个人。”陆机连忙说。
“陛下明鉴,倘若他会叛您,早就趁着陛下不在时设法离开魔宫,返回四方大营举兵。若是他真的想走,整个魔宫里,又有谁拦得住他?”
若非萧珩自己妥协了,回到将军府,中央禁军怎么可能围的住他的府邸,出现如今的僵局。
殷无极看着他,微微笑道:“陆平遥,本座当初启用你,最重要的一点,当然是看中你的才华。但是一路扶着你登上相位,还有一个相当重要的考量,你知道是什么?”
陆机沉默片刻,道:“在北渊没有任何根基,唯一能仰仗的,就是陛下。”
殷无极颔首,道:“你虽然出身仙门世家,又叛出仙门,与家族势不两立。仙与魔,你只能选北渊这一头。在北渊这边,你在被本座启用之前,没有任何势力背景,最是干净不过。”
陆机又静了片刻。这都是不会揭在明面上的话,今日殷无极向他点明,其中警告意味更重。
“本座希望你做的是纯臣,私底下与谁都有些友谊,无妨,关系好些,办事更顺畅。但是,本座之意,并非是让你非要选一条船,然后和船一起沉。”殷无极慢悠悠地挑了挑香线,抖落炉中香灰。“本座对陆相之才颇为爱惜,陆相,可不要辜负个中关怀。”
“陛下,我并非选择……”陆机似乎想辩驳,却发现言语都苍白,在疑心病甚重的君王面前,如今他再解释什么,都显得没有必要了。
“今时不同往日,文与武之间,有些利益也不重合,还是保持距离为好。”
殷无极平日里对他引导多,教训少,更是对文臣轻拿轻放,关切的很。今日,他注意到了陆机仗着君臣私底下关系好,试图以感情来影响他决定,说话自然重了些。
“你作为文臣,主管魔门事务,你与程潇,门庭前的门生络绎不绝,许多新拜入魔门的魔修,或多或少都称你一声‘座师’。但是别忘了,魔门的门生,究竟是谁的门生。”
“是您的,天子门生。”
“那时,你与程潇到本座面前递折子,口口声声说要裁军,心里打的是什么主意,本座就不点明了。”殷无极淡淡道,“给两位爱卿留些面子。”
殷无极并未明说,陆机多少还是被裹挟了。他在替自己管理魔门后,一个围绕着他的文臣圈子就已经形成,他们会潜移默化地影响陆机,想要完全摆脱影响,是非常困难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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