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这千年的改革,何等之难!”墨非叹息。
墨承先前满口大义,以仙门自豪自居,实际上还心存迷茫,他不知道何为“仙门”。
此时,他却恍然明白,他为之自豪的“仙门”,正是诸子百家面对天命时勠力同心、百战不退的风骨。
所以他自称“仙门弟子”时,才会昂首挺胸,感到由衷的自豪。
后人以“仙门”自称的时候,会因为他今日所为感到骄傲吗?
墨承忽然想,他觉得会。
*
“当年,我等诸子百家跟随圣人,于川上行舟,也曾斗酒吟诗,风流笑傲。”
韩度离山之前,也曾拥着妻女,享过天伦。
他人至中年,作为儒道中的中流砥柱,圣人的左膀右臂,他早已不是当年桀骜不驯的少年。
需要他们上阵的时候不多,因为很多时候,圣人都会将灾厄掐灭在萌芽之初,维持着仙门的盛世模样。
韩度乘坐行舟顺流而下时,途径峡谷,当年盛况仍在耳畔回响。
而今,良辰美景不复,各自奔赴前程,韩度忽然发出叹息,“如今,却是千帆已过……不复当年。”
他如此明白,盛世的造景一旦被打破,就不复重来。
正如伤痛过的土地,不会很快忘却记忆。
死去的人,也不回还。
在法家的战线上,向来是文士的这位宗主,终于靠近了长川之中蛰伏的庞大妖气。
正因为天道异变,被妖兽祸害的大地已经不能住人,他们必须一寸一寸地夺回这些土地、城池、水源……
“看来是不好对付啊。”韩度乘坐的小舟动荡,他轻身飞起,看着小船四分五裂,也不意外,俯瞰着川流之下的庞大旋涡。
更幽暗的东西蛰伏在此地,才让方圆百里瘴气流毒,几乎成为死地。
评估过这妖气的来源时,韩度明白,今日绝不可能善了。
韩度道:“罢了,不得不上。再顾惜己身又如何,正如圣人所说,此时若是退了,我哪好意思再去享受凡人供养,还不如找个不错的横梁,悬根白绫,把自己吊死得了。”
就在此时,那川流下的妖兽翻身。
忽然间水龙翻涌,天地变色。
韩度的瞳孔收缩,看着那遍布河网的黑气。
他双手捏诀时,这些黑气忽然翻涌,向着天的残缺处涌去,盘旋,分裂,重组……
最终,成为一条遮天蔽日的黑龙。
“圣人呐,和这样的‘存在’正面对决,在下可没有心理准备……”
韩度苦笑,一世权衡利弊、理智冷静的法家修者,此时却没有因为敌我差距而撤退。
毕竟,他已经是仙门中修为的佼佼者了,此时他若是畏战退去,又有谁来顶住这片沉沉坠下的天呢?
是他远在宗门的妻女,还是他宗门中年轻蓬勃的弟子?
下定决心时,韩度双目凌厉,双手相合,掌中突然多出一本法典。
秦律——!
第473章 送葬的船
冬日料峭, 天地雪白。幽河上冻,妖兽也蛰伏下去。
即使来年春再作祟, 也总有个缓冲期。
万物休眠,萧珩仍戍守前线,殷无极却必须返回魔宫,坐镇九重天中央。这种程度的灾难,定然会引起动荡。
启程回宫之前,令使送来急信:
“陛下,来自仙门的讣告。”
黑金色的帝车备好,魔宫近卫披坚执锐,打理帝车上的落雪。他们正待护送陛下返回九重天。
“谁的讣告?”殷无极眼睫轻动。
他拂衣, 暂缓上车,拆开信件的蜡封。匆匆观看后, 他的脚步骤然一顿, 声音微哑:“……怎么会?”
萧珩执着帝车的雪麒麟缰绳, 向后一望, 见魔君神情沉郁凝重, 知晓这必然关系到五洲十三岛格局。
他问道:“陛下, 脸色这么难看, 是谁的讣告?”
“是墨、法二宗的宗主, 为抗击妖兽侵袭,陨落了。”
殷无极攥紧了纸张, 低声道:“本座当年也曾在墨家游学, 与墨家宗主有故旧。法家宗主韩度, 精于法理,亦曾指点过本座。后来,事随时移, 本座离开仙门故地,已六百余年……”
“二位都是真君子,如此,实在可惜了。”
他与二人交情不深,回忆起来还难免伤怀,何况圣人?
殷无极不敢想,圣人在听闻此事时,会是什么心情。
冰凉的雪飘到的脸上,殷无极恍然惊醒,道:“儒道大能一连陨落两位,都是圣人的左膀右臂。正逢中洲仙门大难,再遭噩耗,儒道虽然鼎盛,也会一时大乱……”
“圣人往日凭借威信和声势,尚能压得住的暗流,怕是要压不住了。”
殷无极的判断是正确的。
讣告传到仙门海疆的时候,正逢圣人打退了一波巫人登陆的攻势。
谢衍刚刚出战过一趟,他提着剑出海,将来犯战船击溃。
但对方知道圣人驻守时,就改变了战法,频繁小股滋扰,穿梭游弋,却不会倾巢而出,教他有千钧力道都打在棉花上。
巫人如此行事,正因为南疆大祭司笃定仙门水患严重,圣人谢衍不会贸然调动仙门弟子远征南疆,再开启一线战局。
中洲仙门此时疲敝,只会防守,不会贸然扩大战端。
但谢衍不能赌巫人攻不破防线,只能全勤出席。一次两次还好,一月有十五六次,果真把他死死地拖在这方战局。
风飘凌就在刚刚接到了墨、法二宗的讣告传讯。
他在驻地整理情报,尚未擦干眼泪,见师尊回来,却犹豫了。
“飘凌,为师先休息一下。”谢衍将剑放在剑架上,声音低沉,“寻常战报,你自行处理,紧急事态再来寻我。”
圣人还是圣人。
风飘凌敏锐,还是察觉出师尊看似冷清的神情下,深藏的疲态。
他心惊:仙门看似鼎盛,实际各自为战,全靠圣人弥合仙门共识,力挽狂澜,才能在这般天灾中呈现出团结一致的姿态。
因为仙门之主是圣人谢衍,中洲仙门才有如此凝聚力,肯彼此守望互助,为更广阔的理想而奉献。
可是圣人,难道永远如此光辉,永远不会疲惫吗?
风飘凌攥紧了战报,他不知如何说起。
师尊看上去冷清,实际却是重情重义之人。
墨非和韩度,无疑是百家宗主中与师尊关系最好的几人之一,不仅是他的左膀右臂,更是他的友人。师尊乍一知晓,多半会难过吧。
屋漏偏逢连夜雨,中洲仙门一连失去两位重要大能,现在的局势……
“师尊,有急报。”
谢衍刚刚坐下,单手撑着额,他听了半宿海潮声,还被情劫幻象所扰,正是最难受的时刻。
“嗯。”他闭目养神,应了一声,“放在那里吧。”
“您注意身体,莫要忧思过度。”他行了一礼,退下。
风飘凌知道内情,师尊若是为此失态,他是最不想被他们几个徒弟见到的。此时,他不会多留。
在门口守卫时,风飘凌忽然听到里面的茶盏摔碎声。
“飘凌,备船。”
谢衍的声音沙哑几分,蕴着寂静的悲恸,静静传来。
很快,他听到匆促的脚步声,有些不稳。
金铁声响起,大抵是师尊拿起了剑,重新负回身上,他甚至还未来得及喝口热茶,就道:
“边防,你先驻守着,吾回去一趟,为两位友人……吊唁。”
他的声音极慢,好似淬血:“友人为仙门道义战死时,吾不在场。若是吊唁也迟到,不能送二位君子一程,愧对千年风雨同舟,吾纵死也难安。”
闻言,风飘凌也红了眼眶,他没有敢回头。
师尊定不想让他看见现在的神情。
在仙门,大能若是逝去,要么是死于雷劫,要么是亡于寿终。
绝大多数时候,是与天地融为一体,没有尸身。若有尸身留下,定然是一种情况——战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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