所以,这个时节带他来逛戏曲节,无关仙门事务,只是为了让他好好放空,玩上一阵子,不必想那些有的没的。
“有演义,有史话,还有上古神话,以仙门逸闻为蓝本改编的,也有不少。”水道上有不少船只停驻,谢衍也让画船随着水波漂流,“当今,仙门入世,仙道的故事自然也不是秘闻……”
殷无极来了兴致,于是把视线投向岸边,听了几句唱词后,他让谢衍停船,仿佛入了迷:“这场戏有趣儿,我要投些花签,哪里去买?”
那是一座在拱桥下的戏台,流连者寥寥,大抵是个名不见经传的戏班子。
谢衍也听了几句,发觉那是改编自上古流传的《红拂夜奔》。他对于曲艺的鉴赏能力颇高,从唱腔上,他并未感觉出有哪里值得帝尊停船流连。
但徒弟喜欢,谢衍并无异议,随手将一个乾坤袋丢给他,打开满满的都是花签,微微笑道:“喜欢什么,拿去玩。”
殷无极一笑,支着下颌道:“本座还没有穷到要圣人付钱呀。”
谢衍却道:“带弟子出门,花费自然算在为师头上。”
玄袍的帝君一乐,微微仰头,笑的花枝乱颤,道:“这种时候,您又抬出师长的身份压人了。”
谢衍虽说不知爱,但是他宠了弟子这么多年,教殷无极高兴这种事情,他天然便是会的。
凡事最怕上心。谢衍若是当真上心对什么人好,神仙也扛不住。
“罢了,不白拿圣人的花签,与您换。”殷无极倾身,从他手中取走乾坤袋,却是偏头,在他唇角亲了一记,一触而退,又直起身,眨眼间便飘然到了岸上,“取走您的花签,自然要回赠花了。”
谢衍晃神片刻,却见自己手中空了,再照水一观,只见玉冠上多了一支玉雕的白梅,尽态极妍,工艺显然是大师之作。
端坐拢袖的圣人失笑,看着岸上风姿卓然的玄袍帝君投下一把花签,玩得很开心的样子。
盈盈一水间。
殷无极又回到船上,让画船随着水波摇曳,又接连听了好几场戏,投完了手中的花签。
几个时辰的跌宕起伏,全在爱情上,殷无极听的专注极了,每到精彩处,他或是笑倒在谢衍肩头,或是与他说些无意义的闲话 ,讨论两句剧情,遇到悲伤处,他则是长吁短叹,颇为惋惜。
已入下半夜,戏曲也暂歇,水道上回归寂静,等待明日。
“对于演义兴趣缺缺,侠客行也不爱听,总是偏爱些情情爱爱的。”谢衍又陪着他听完了《聂小倩》,又听过《牡丹亭》,又观赏了几个时兴的本子,虽然理解不了何为情爱,但他也是随着他听下来了。
“年轻时,我或许会偏爱那些行侠仗义 ,或者是拯救苍生的宏伟故事。现在,当我真的担负起这些,却是偏爱些小情小爱了。”
殷无极懒洋洋地倚着他的肩膀,似乎是饮酒困了,略略掀起眼帘,笑道:“与苍生相比,情爱何等渺小,圣人看不上,是正常的。”
“并没有看不上。”谢衍抚着他后脑,平静地道,“人有情,天性如此。”
“您是仙门的天,天要无情。”殷无极早就猜到他要说什么,笑着堵住了他剩下的话头,“天下为公,您已然达到‘忘我之境’,摒弃了人间情爱,当然也就无法理解个中含义了。”
“……”
见谢衍不答,殷无极也只是随口一提,这些道理他早就明白了。他若是没有饮冰吞雪的觉悟,又哪里会不畏艰险地往他身上撞,无论被怎样伤害,遍体鳞伤都不后悔呢。
“下雨了。”帝尊笑着伸手,感受着潺潺的雨自天上落下,在水波中激荡起涟漪 。
是谁的心湖不再平静?
画船虽然看上去不大,但内有乾坤 ,有仙法维持,浑然没有在水上的风波。
“回船里吧。”谢衍拂衣起身,握住他撩水的手,想把醉卧在船边的帝尊拉起,却听见雨声中传来依稀的唱腔。
殷无极倚着船头,循着蒙蒙的水雾看去,那是浑厚的,嘹亮的怒腔,好似战鼓,透着血与苍茫,与这江南水乡格格不入。
近了,声音又近了。
好似要撕裂夜的寂静,铮然如怒,粗犷似大风。
“好听。”殷无极扬起脸,看向遥远的黑夜中,似乎看见远方的灯火,“圣人啊,江南好,谁能不忆江南?可惜啊……已经不属于我。”
“这样的歌,在我们北渊 ,是很多的。”殷无极似乎已经彻底醉了,黑云遮蔽了月亮,只倒映着谢衍的影子。
他看着水,却伸手入水,搅碎了白影,好似在无月之夜捞月。
“这样的戏曲,这样的歌……”殷无极转身,向着凝望他的谢衍微微弯起唇,像是自豪地道,“仙门,唱的没有北渊洲好!”
“圣人啊,有朝一日,我也会带您去听一听,我启明城的歌谣。”
第305章 置于心上
夜半, 风雨摇船,水面漾起波澜。
热闹停歇,曲终人散。画船自拱桥下飘摇而过, 如同江湖中的一叶飘蓬。谁也不知船上客。
殷无极在醉中醒来时, 发现自己正在船舱中, 合衣卧在谢衍的膝上,散开的墨色长发铺满了他的儒袍白衫。
烛光明灭不定,在夜雨中摇曳。谢衍的腰依旧笔直,仿佛许久未动,是黑夜中最沉默的山, 守护着他的安眠。
雨水如同大珠小珠,打在船头,画船随水漂流, 却不见半点摇晃。
“你醉了。”谢衍见他支起身, 绯色的眸底还带着惺忪,声音温雅,“还未天亮, 帝尊可以再睡一会。”
“本座睡了几个时辰?”借他的膝作枕太久,殷无极本该起身, 端起他君王的架子, 作些疏离模样。
但仙门的时间悠长, 他已经百年未有如此平静的一段时光,睁眼闭眼都是战火。在魔宫, 他更是日夜不分,焚膏继晷,抽不出时间睡个安稳觉。
如今自春至秋,来仙门仅半年有余, 殷无极就觉得浑身的骨头都懒散起来。这大抵也是因为在师尊身侧,他可以完全放空自己,把所有烦心事都丢给谢衍,行程、身份、住所,皆不用操心,倒是真寻回了早年的无忧无虑。
如今权倾仙门的圣人,只要想用心对一个人,他会将一切都办的无比妥帖。
“没有多久。”谢衍道。
“雨声,吵人得很。”殷无极起了身,整理散乱的衣襟,然后笑着盘起腿,与如松如竹的圣人相对而坐,“也不睡了,与圣人谈谈天吧。”
“想谈什么?”谢衍微微颔首,看似雪清寒,却是宽纵之意更重些。
“仙魔政事,风花雪月,什么都好。”殷无极习惯性地伸手,牵住谢衍置于膝上的手,五指一伸,与他的手掌相贴,好似在孩子气地比长度。
他惊异地发现,如今他的中指与无名指,竟是长于师尊了。
圣人的手白皙干净,指尖如新雪,修短合度,不见剑茧。因为他早已过了那需要无数次挥剑练习的阶段,剑意随心而动。
而殷无极的手,却是苍白如玉石,骨节分明,修长而充满力道。再摊开一看,掌纹显出他崎岖的命途,好似时光的刻文。
“师尊,现在的我,能完全握住您的手了。”殷无极如今的年岁,在至尊境界中,依旧算是非常年轻,但他已经手执天子剑,于九重天之上,俯瞰魔道江山,“这算不算而立?”
“算。”谢衍在寻仙殿中见他一步一步走来时,便意识到他已然“立业”,是足以与自己齐平的存在。
统一魔道,不世之功啊。
他却并不以此为傲,而是风云奔走,甚至为此不惜放低身段,向一切可能帮助到他的人请教。无论身份高低,道统相别。
“圣人啊,在您的眼里,我已然长大了吗?”殷无极不再倚在他的肩上,而是直起了腰身,雍容端然,看向船外的夜雨,笑道,“先前,您总是说,我是您的好孩子,现在却不这样提了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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