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毫不犹豫地将唇贴上他的唇,渡去精纯的灵气。
好似回光返照,殷无极被谢衍捧起脸庞, 已经失色的面容,好似泛起一丝红润。
“师尊……”殷无极的声音低哑,断断续续着。
象征魔气的魔纹都从他侧脸消退了,露出无暇的真容,却是退潮的生命,“魂魄要散了……我的身体,拘不住魂魄……呜……”
谢衍轻轻环着他的身体,剑互相贯穿着胸膛,此时也正是悲鸣的山海剑,为他锁住片刻的神魂。
他尝试用灵气包裹住殷无极的元神。可此时他才发现,他的弟子早就漫长的时光里静静破碎消亡,或许一时无事,可裂痕仍留在了他的魂魄上。
当那个将他束缚在尘世的执念不在时,他就该去了。
“不要为我伤神,圣人啊……”殷无极连喉头的血都咳不出来,细密的睫羽垂下,好似要阖起黯淡的眼睛。
他的唇角却带着笑,好似心满意足的孩子,“我说过,想死在您的剑下,您履约了……”
说罢,他抚上山海剑的剑柄时,在茫茫蒙昧中,摸到那一缕鲜红的剑穗。
濒死之际,爱恨情仇,他堵在喉头;海誓山盟,他也说不出口。仙魔格局,更是不必担忧。他临死之际,仍然无比相信着圣人的慈悲与公道。
山已平,海已殁,他也将要与君绝了。
殷无极赤眸的余烬里,只余下这一抹晃动的红,轻声问道:“……是弟子,为师尊编的吗?”
“是。”谢衍的神情近乎可怕。
殷无极不记得送过圣人多少小玩意儿,天工机巧,亲手雕琢的玉石,甚至是裁衣与制香囊。
他本是天工墨学的大宗师,一身技艺万金难求,他却用来替圣人编织剑穗。
“……原是我当年,编入了魔气的丝线,也难怪,没有毁在刚才那一战里。”
“别崖……”谢衍听他漫声说些不找边际的小话,尝试用灵气帮他弥合伤口,甚至用手沾满心血,覆在他的心口,双手却止不住地战栗……
他的至尊魔躯,似乎自我修复的机能都要毁去了。
帝尊一直都在战争前线,风刀霜剑皆落在他的双肩。
殷无极与他一战时,缠身的因果几乎要吞噬他,他还是扛住了,如他所说那样,使出绝色的一剑。
那样的一剑,燃烧的是最辉煌的生命,足以烙印在圣人的心上,叫他魂颠梦倒,迷恋爱慕。
“您今天……真是好看……日月齐光啊……若非、是不死不休的宿敌,我怕是要……忍不住亲吻您……”
殷无极即将衰败的身躯轻轻蜷缩,枕在谢衍臂上,好似即将在他怀中枯萎凋零的残花。
他却难得有孩子的玩心,伸手拨弄那贯穿胸口的剑柄上的穗子,捧起,在上面落上染血的一吻。
“……我死后,圣人若想起我……就这样吻我。”他偏头,微微笑着,破碎欲死却越艳绝。
“好不好?”
谢衍喉头滚动,他说不出话。
“把我的骨灰,带回微茫山……我想回家,陪在师尊的身边。就睡在、师尊的窗前。”
“……您想我了,就打开窗,看看我长眠的地方,千万不能忘了我的名字。”
他好倦,好困。出走了半生,离乡的游子阖上眼睛,他想回家了。
他也有孩子的狡黠。遗忘是他的第二次死亡,他不想这样放过谢云霁,他要折磨他,长在他的痛处,活在他的心里。
曾经沧海,他从此观水难为水;除却巫山,他从此见云不是云。
“师尊,再见了。”
溃散的魂魄,如同飞光,向着天穹散去。
……挽不住的春光啊。
殷无极似乎想要再抚摸师尊的眼睛,右手却失去气力,静静滑落。
他本该永远燃烧着的热烈绯眸,迅速灰暗失光,魂魄寸寸碎裂,他要散了……
“谁说春光留不住?”
在殷无极的弥留时,谢衍没有放弃过,一直在疯狂燃烧自己残存的灵气,直到突破那个临界。
终于,他阖起眼眸,再睁开时,双眸迸溅星火。
“红尘卷!”
他陡然握住殷无极将要坠下的右手,攥紧,瞳孔已不在注视尘世,厉声一喝。
悬在他腰间,在剑锋的对决中未曾使用的儒卷,此时感受到主人的意志,终于完全打开。
惊天动地的灵气再度攀升高度,圣人执剑的手骨紧绷,手背透出青筋,用力到极致,似乎要硬生生地拉拽住这飞速流逝的时光,强留住他一面。
这一刻,他与天地对峙。
圣人本就伤痕累累的身躯,一瞬间替濒死的帝尊承受住时间与空间的重压,伤势刹那崩裂,将白衣染为红衣,好似流尽一半的血。
世界的转动停止了,光阴的流淌定格了,连秋雨都不再坠落。
此世与彼岸的分界,黑白抽象出象征本源的线条。
蔓延的烟雾漂浮在空中,震怒的天雷蕴藏在层云之中,随时能够悍然劈下。
惩罚这对悖乱、荒唐、叛逆的师徒,亦杀死这个胆敢以人之身,三番五次挑战天道尊严的逆命者。
从远处赶来的仙门弟子,定格为一尊尊雕像,保持着疾奔与呼号的姿态。
带着魔兵前来寻找君王的,是先前被派去追杀仇敌的将夜。
时间定格的那一刻,白袍刺客似乎意识到什么,抽出刀刃,脊背曲似弓弦,保持战斗姿态,向着战场中央的方向赫然望来。
“时间,空间,造化……人不可往,那又如何?”
谢衍黑眸灼灼,越是疯狂,越是勾起唇角,浑然不顾他付出的代价。
“……倘若寻常手段留他不住,那么,吾就要染指神之领域,谁也挡不住。”
“天道亦然不行。”
即将散入天地的魂魄,如同片片碎光,只要融入清风之间,就会消弭无痕,本该谁也留不住。
红尘卷的声音传来,饶是道本身,也为此感到惊悸:“谢云霁,你疯了!逆转时间的代价,你现在的身体承受不住!”
谢衍却疯到按上时光的指针,向时间倒回的方向,拨动一格。
“代价?”谢衍不惧雷劫,甚至淡淡笑道,“尽管拿去,吾不在乎。”
只是拨动一格,时间倒退一格。他的血,此时流的比散魂的殷无极还多了。
但谢衍终于能够强行将徘徊在散魂边缘,将要拼不起来的魂魄锁在徒弟身体里。
可他还是损坏的,因果、心魔、劫难,这一世他活的太难太难,身负重责,他那样用力地活,痛苦的活,承受着天命的恶意,却活的无私又高尚。
与谢衍一战,他毫无保留,无愧,无怨,无悔。
直至最终,他都是真正的魔道帝尊。
就连结局,也如他最美的梦那样,是死在山海剑下,在师尊的臂弯里睡着。
时间恢复正常的那一刻,天穹上落雷阵阵,道道劈下,燃起漫山的野火。
当年烧不尽的情劫之火,在惩戒落下时,更是罪证。逆伦,或是逆天。
谢衍也不在乎。
师长一身血衣,将他的沉睡的爱侣横抱起,揽着他的腰和腿弯。
美人帝君的冠冕破碎,玄金色的袖袍濡满血痕,伴随长发轻轻晃动,如同春风吹拂的杨柳。
“别崖想回到我身边吗?”
谢衍轻叹,眼底的沉黯却未消减,反而成为了近乎恐怖的执着。
“如你所愿。”他几近温柔。
染血的两把剑被他同时背在身后,双剑悲鸣,一声一啸,震颤着。
他当年把年轻的弟子放入北渊,如同纵着雄鹰归于天穹,凝视着他在崭新的天地尽情地征伐,积蓄力量,招揽臣子,终而成就至尊之位。
那时的谢衍,虽然偶尔不满他因当年紫气东来之恩,觉得亏欠北渊,于是加倍偿还。
但总归,大道上行走的是两个人,谢衍领先他一点,于是在前方迎风执炬,为他照亮前方的黑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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