谢衍抬眼,看向前方的天光。
原来这条古道,已然要看见尽头了。
“且待来日。”殷无极依旧坐在马上,向他说些梦幻又胆大妄为的想法。“说不准,我还能超越圣人呢。”
“别崖,你会走的比我更远。”
他的师尊却把缰绳掌的稳稳,纵容着他的梦话,步履却沉稳,又好似在引领他前进。
送君千里,终须一别。这条迢迢的路,谢衍只能陪他走到这里了。
帝尊翻身下马,玄袍上的麒麟暗绣,在天光下宛如流动。他再抬手,通体玄金的九龙帝车出现在二人面前,飞尘扬沙。
“就送到这里,圣人回吧。”
在光影中,他的身影似是当初坚韧孤直的少年,又转瞬间化为坐拥北渊的魔道帝君,这些幻影,在殷无极回眸一笑的那一刻,又消逝了。
君子之道,早已刻在他们的骨血中。
圣贤在侧,殷无极向他长揖,谢他这一年来的引导与教诲。
哪怕师徒名分已尽,谢衍是他永远的师尊,一生的引路人。
“圣人之教诲,本座铭刻在心,时时不敢忘。”殷无极身姿孤直如剑,有种一往无前的勇敢。“来日,再与君相逢,定会做出一番成就,不辱师尊门楣。”
“此去艰险,帝尊保重。”不同于过往,此次再别,谢衍不再安然受他一拜,而是折腰,向他回揖。
不再是师与弟子,他们已然是一圣一尊。
“敬,你我同道。”
“与君拜别。”
第308章 生如稗草
北渊东部, 幽河南岸,是一片片的荒田。
这里也曾是北渊最丰饶的一块土地,但在列王争霸时期, 青君与蓝岚图谋启明城时, 曾为演绎一场连襟决裂的戏码, 不惜播毒毁掉了这片土地,其影响,直至今日仍未磨灭。
殷无极化身为少年,孤身一人走在田埂上,环视四周。
从最初的寸草不生, 到周围稍稍长出稗草,这里的生态修复的太缓慢,或许还要几十年, 但是饥饿的魔洲百姓等不到那一日。
少年模样的帝尊俯身, 尝试掬起一捧土,不同于仙门的油润如膏,而是僵硬干裂, 呈现沙化的灰白,留不住水, 养不了虫, 连野草都避开生长。
土地比黄金还要珍贵, 毁了,也就真的毁了。
“北渊洲拥有的够少了, 这样的良田,他们不珍惜,实在是死不足惜。”回忆起老仇人,殷无极看似无波无澜的脸上, 难得流露出些许恨意,“这样歹毒的伎俩——”
帝尊不再端坐高高在上的九重天,而是躬身俯首,如寻常少年,蹲下身,轻轻抚摸着灰白干裂的土地,除了贫瘠,还是贫瘠。
在中洲仙门,马车行过田埂,两侧是麦穗的金黄。风吹过,麦香阵阵,波澜如浪。
从仙门归来时,他脸上还有着些许温暖的笑容,那是从师尊的身上汲取的力量与勇气。但现在,残酷的现实正展现在他面前,天堑的差距。
“差的好远啊。”殷无极不知为何,感觉到眼睛酸涩,他眼睫垂下,一滴泪便砸在了灰白色的土地上。“我们什么也没有,一切都要重新来过。”
“千年来,粮食短缺,没有传承,文化断代,却还要不断内耗相争……”
“好难,真的好难啊……”少年像个无助的孩子,盘膝坐在灰土上,孤独地对着这茫茫的荒野,悲痛着,“我读透了上古史书,可如何能治理这样的天下,书上未能着一字啊。”
若是曾经的少年,殷无极大可以把史书上读不透的地方摊开,缠着谢衍为他讲明白。
那时的读书只是读书,有人会倾囊相授,他也不必做决策,更不会一个决定牵连千万人的性命。
如今的北渊天下,已是他的天下。一切超出书本的东西,写在冥冥的大道之中,他只有自己摸索。
殷无极其实也并未意识到自己的哭泣,只是用手背触碰到冰凉,才怔了一会儿,自嘲道:“都被子民捧上帝位了,本座怎么还是这副没出息的模样,哭给谁看呢?”
他说着,泪水却止不住,为荒芜,为贫瘠,为被天弃置的大地。
殷无极若是想要做不知人间烟火的象征,其实很容易。以他统一魔洲的功绩,只要镇在那里,不出乱子,便是天然的“周天子”,无论谁成为了地头蛇,明面上都要向他朝贡。
他就算杀尽了旧的大魔氏族,那又如何,新的依旧会生长出来,而且速度极快。比起在贫瘠的土地上种麦子快得多。
漆黑的龙气旋绕在他的身侧,淡淡的虚影。
龙脉也似乎感觉到了他的难过,昂首嘶鸣,从他的手臂缠上来,他流血千年,而今日帝王正在代替它流泪。
“我知道。我们魔修,在天道眼里犹如稗草,只是劣等,远不如仙修尊贵 。”殷无极抚了抚龙气的脑袋,又被轻轻缠住指尖,好似在交流。
“稗草如我们,只配生活在这样残酷的土地上,一代一代,优胜劣汰,互相厮杀,失去自己命运的掌控权,最终成为旁人的踏脚石。”
“以前生在仙门的时候,从未察觉仙门的富庶。或许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吧,进步是常态,倒退才是不正常,一切都欣欣向荣,每一个修士,都会觉得未来会更好。”
“可是当我抵达北渊洲,才会察觉到,原来这一切都并不是理所应当。五洲十三岛上,也有被剥夺了一切的地方。”
“沉沦,麻木,血腥,死亡……”
殷无极垂眸,看向风吹过稀疏的稗草,好像是在看一片摇晃的芦苇荡。美丽的幻境消失了,连同他的乡愁,“魔,生来便该如此吗?”
他无论在仙门寻访过怎样的美景,踮起脚看过怎样的富饶,一回到北渊洲,那些优沃与眼下的贫瘠,对比明晰,真实而残忍。
越是见识广博,越是明白个中绝望。
殷无极在谢衍面前强撑着的骄傲、端起的帝王架子,也不过是为了在仰望更巍峨的山峰时,掩饰自己的色厉内荏。
“若我是一名普普通通的魔修,大概也会想隐姓埋名,去仙门的山水中浪游一生吧。”殷无极心想,“但是,谁都可以逃避,唯有我不可以。”
天道封禅的那一年,人间紫气选择了他,他被无数双手推上了最后的那一级台阶。
君舟民水,是水托起了他。如今他掌舵,要决定这舟的航向。
少年帝尊盘膝坐在灰土地上,怀中的瓦罐中藏着珍贵的菌丝。第一个抉择到来了。
来自于仙门的物种能够救活这些荒芜的土地吗?是真的万灵妙药,还是会水土不服?
是因循守旧,还是厉行改革?
是原样照搬,还是适应实情?
他没有任何参照物了。谢云霁在仙门的改革,他只能踮起脚看,满目的光辉,他觉得厉害,却是清楚,这并不是见贤思齐的道理,仙门与魔门截然不同,他没有办法学来。
“又有何人解我迷惘……”少年帝尊仰起头,拍拍身上的土灰站起,玄袍却逶迤于地,对着天际喃喃道。
远处的田埂上走来挑着扁担,赶着牛的老伯。牛哞了一声,它太老了,只能拉得动一担谷。
“孩子,为啥子哭啊?”老伯站在田埂上,往下看去,却见玄袍少年低眉垂头,泪融入大地。
他的玄衣朴素,没有丝毫矫饰,除却那张过于俊秀的脸,就像个普通少年。
“哀民生之多艰。”帝尊答道。
“啊?”老伯听不懂,却感觉得出他话语里的怅然与憾恨。
“君王无能,不能解岁饥,不能治灾荒。”帝尊侧了侧头,语气漠漠,“身在九重天,自以为焚膏继晷,却终日埋首文山之中,不知民生悲苦。”
“小子,这话可不兴说。俺们已经过上了以前想不到的日子,哪里有啥子……呃,多艰?”
老伯掰起指头数,“八十多年前,青君还在的时候,东边儿起兵祸,整个村像是被剃过一轮,半颗稻谷也没剩下,但凡是年过十五的汉子,都被抓走了……俺爹被拽走,一步三回头,再也没回来。七十多年前,征粮,老头子记得清楚,大概有三十六轮,娘和弟饿死了,死的时候,还是皮包骨头,满身蚊蝇。菜人市来拖人,屠户闯进我家,都嫌弃不要,才保得全尸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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