琉璃窗下,平日歇息饮茶的矮榻上,小桌被推到一边,枕上侧卧的青年只着一件松散的单袍,墨色长发散落在枕上,覆盖在线条流畅肩背上。他脱了鞋袜,也不盖被,只是像孩子一样略略蜷着身体,眼眸轻阖,呼吸均匀,显然是睡着了。
谢衍在矮榻前站了片刻,然后把窗户轻轻关上。再过片刻,太阳升起时的金光横渡,便会扰了他的安眠了。
在此情此景之下,谢衍难免想起些过去的事情,那时的他特地在自己的房间里放上一张矮榻,不为别人,只是少年殷无极的专属。
儒门修真,讲究红尘修行,他们虽然可以不睡觉,但为了炼心,行止坐卧的时间表也与常人无异。哪怕已经身处圣位,七情六欲皆淡漠,早已对一切物欲毫无兴趣,谢衍还是在坚持如凡人般起居生活,只为让自己的属于“人”的那一面,不会更快地被消磨。
谢衍坚持做的事情,他也会如此要求徒弟。但是殷无极小时候容易惊梦,十天半个月地睡不着,便是不睡了,白天夜里皆在修炼。
殷无极也知道自己大了,懂事了,不似当年的那只小狼崽儿,可以窝在师尊床下,抓着他的袖子乱摇,最终被无奈的师尊抱上床,讲些故事哄着睡。
所以,谢衍看出他的眼窝下的青黑,又知他羞于启齿,便是默不作声地在自己房里特意安置了一张矮榻。
名义上是说可以闲坐烹茶,午间小憩。实际一到晚间,这里大多就会窝上一只赖着不肯走的小徒弟,非说什么“为师尊守夜是尽孝”,惯会狡辩。但他每每总缠着他读书到夜半,连夜里,都要听到谢衍的呼吸声,他才会安然闭上眼。
但,那都是很久很久前的事情了。
晨光刚好,谢衍也不打扰他补眠,而是再度走开些许,把手中完整的思归花放置入白玉碗中,用充满灵气的玉露养起来,又随手捡了本他翻了一半的书,坐回到他的床头。
“……不肯在魔宫睡,却是跑到我这里来补觉了么。”谢衍撩起儒袍的大袖,露出白皙漂亮的腕。冰姿玉骨,是天山雪,水边梅。可下一刻,他不再那么严谨守礼,而是抽去鬓发间的玉簪,略略散下发,随意倚在美人靠上,却是不羁傲岸的长风了。
谢衍先是翻开一页书,假装看书,实际是看人。
他又长大了。从当年沦落魔洲,像一头穷途末路的狼,不断受伤、厮杀、堕落在杀业的深渊中的绝望小漂亮,到孤直勇敢,杀伐果断,如肃肃秋风的屠龙少年。到上次见面时,他更加尊贵雍容,行止有度,周身过于尖锐的杀戮之气敛起,却掩不住他谈笑间的桀骜风度。
他俊眉修眼,轮廓深邃,唇微微翘着,好似一直在笑,或冰冷,或温柔,或嗔怪,或深沉。若是在平日里,配上他妖异的红眸,更是让人觉得他心思莫测,容貌却过盛,极是难接近。
而现在这个沉睡正酣的小崽子嘛……
早已成年的小徒弟,如今却睡的迷迷糊糊,他呼吸均匀,谢衍见他从原先的蜷缩身体,到懒懒翻了个身,露出他整张睡颜来。
谢衍忍不住伸手捋了捋他的长发,却感受到他拱了拱,用脸颊浅浅地蹭了一下他的手,谢衍低头去看,却见帝尊滚到自己怀里,寻到了熟悉的清幽梅香,枕着圣人的膝,睡的更香了。
谢衍见他的手都摸到自己的腰了,才似笑非笑道:“帝尊既然醒了,怎么非得装睡?”
此时,伏在圣人怀中的殷无极才缓缓掀起眼帘,双手撑在谢衍的腰侧,眸底早已不见惺忪睡意,反倒流转着璀璨的光,暖意融融,又甜如蜜水。
这样的多情眼,无论是凝望着谁,再坚硬的防线都会一溃千里。连寡情如圣人,亦不例外。
“圣人回来了?”殷无极凑近,顺着他的脖颈,轻嗅着他衣裳上的香,最后像是发现什么令人惊奇的东西似的,用唇衔住他白衣间的一枚绯色花瓣,笑着吹了口气,“您是去哪里了呀,怎么衣裳和发间都是花?”
纵然许多年未见,他们却不见半点陌生,相处已经成为惯性,刻进了他们骨子里,哪怕是许久无话,也能迅速找回曾经骨血相融的熟悉。
“只是路过花树下。”谢衍并不欲告诉他思归树寄予的愿望,而是从他唇边摘下花瓣,又抚了抚他白皙的脸,道,“想睡就再睡会儿,还未到辰时,时间还早。”
“才辰时啊,自从回到微茫山,就感觉时间变得好慢,大抵是儒宗太安静了罢。反倒是刚刚建成的魔宫,大事小事皆要本座定夺。”殷无极微微阖眸,想起当年读书修炼的岁月,笑着伸出手,似乎要挽留一段虚无的时光。
“岁月啊,已从指间流过。以前伴圣人左右的日子,本座倒是有些记不清了。”
谢衍的眸底一深,看着殷无极半跪在榻上,略略拢起衣襟,笑容感伤。
“记不清也无妨。”谢衍见他不动声色地躲开了自己抚摸他下颌的动作,颇见几分疏离来,他顿了片刻,心中又有微微烦乱,“你现在亦然很好。”
“能与圣人相见与顶峰,那滋味当然是很好的。”殷无极躲避的,非是谢衍的亲近,而是他惯性把他当孩子哄的动作,似真似假地笑,颇有些嗔怪之意,“本座已不是孩子了呀。”
兴许是他如今主宰一道,迫切地需要谢衍认可他为足以与他匹敌的对手,他又偏头,不让谢衍替他梳理头发,而是自顾自地用发绳随便绑了绑,“不必劳烦圣人。”
他还拿着腔调呢,果然,还是睡着时可爱些。
谢衍无端有些气闷,却又不欲表露,却见帝尊把凌乱的墨发束在脑后,又赤着脚下了榻,踩在冰凉的地面上,还是一副倦懒放松的模样。
谢衍见他只着一身单薄玄袍,袍角只垂到小腿处,露出男人线条修长白皙的腿部弧度与脚踝,显出几分浪荡不羁来。
这让谢衍袖袍下的手微微攥紧,却又见他发丝凌乱,又几缕没有束好,黏在白皙脖颈上,连衣襟也不拢好,自顾自地露出大片白皙而肌理分明的胸膛。
没有一道至尊会在仙门对手的屋里宽衣解带,睡的昏天黑地,还在他的面前如此衣冠不整,露出大片的皎白皮肤,好似含蓄的勾引。
“把衣服穿好。”谢衍终于忍不住了,他儒门君子的苛刻教上前一步,眼神避开徒弟半遮半掩的身躯,却是按着他的肩,手中一凝,便为他披上一身旧时的宽袍。“不成体统,伤风败俗。”
“不是吧,圣人,天问阁里就只有我们两个。”殷无极先是一怔,而后捧腹,笑的厉害,“您过去亦然是不羁风流的人物,假如有无数美人在你面前翩翩起舞,裸/露肌肤与躯体,您也不会有丝毫动容吧。”
他说到这里,似乎又为自己编造的场景醋的厉害,眉目一戾,冷声道:“可恶,谁敢在您面前脱衣服?一定是活得不耐烦了。”
谢衍又叹息,见他衣襟松垮,随便就能从缝隙看见他的身躯。在圣人面前,哪有人比他脱的多,以至于登堂入室,甚至赤条条地钻到他的被子里,揽着他,非要做些被翻红浪的事情呢。
“胡编乱造。”谢衍见他还是懒洋洋的,也不好好穿衣服,只是随意用手胡乱扯着,怎么舒服怎么来,却是挡不住他身躯的强劲线条。他叹了口气,认命地俯下身,替他的小徒弟系衣襟,“抬手,把袖子穿进去。”
“圣人,您好操心啊。”殷无极自从离开后,还没享受过这种师尊帮他穿衣服的待遇呢。
在谢衍纤长素白的手替他抚平衣襟褶皱时,他抬手便捉住他的手,用力地揉了两下,只觉肌肤生寒,冰凉柔软,教他爱不释手,“今日,您一直冷脸待我,是觉得那日三圣一尊的会晤,我当众给您没脸了?”
“你就不恼,我欲给你下马威?”谢衍嫌他头发束的不好,又取来梳子,细细地替他梳头。他谈了半句正事,话语却如常一转,却是温柔询问,“不喜欢束冠,觉得麻烦?”
“下马威又如何?您明面上还得为难为难我,咱们牵扯太深,完全疏离是没人信的,不如表现的敌意重些,免教人猜疑,觉得我登临魔尊之位,背后有您做推手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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