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当过那个执掌天平的仙门之主,却感受到稳定下的无限暗流,他却囿于身份,拘于“圣人”之名,无法为之讨还。
就连他最爱的弟子,也护不得,保不住。
若是天命要一个断情绝爱之人,他当真能体会到人性的幽暗与光明,能够在天理中留下情理的空间吗?
谢衍思及此,依旧宽袍大袖,萧疏轩举,却以梅枝为剑,谈笑间,将前来寻仇的修仙者杀尽。
“做人,甘苦辛酸都尝尽,倒是多了几分趣味。”
白雪绽开一地红梅。
听到足音,谢衍随手掷下梅枝,本以为是寻仇者,淡淡道:“还来找死?”
有人踏着白雪与红梅而来,袍服摩擦,耳饰作响,叮铃铃,叮铃铃。
谢衍听到这响声,蓦然回首。
却见玄袍青年执着他方才化剑的那支梅花,轻轻嗅闻。
他的绯眸半阖着,眼睫纤长,垂眸时,姿容比梅花更盛三分。冠冕宝石璀璨,束着他流动如烟云的鸦色长发。再美的宝石,也不如他的眼眸明媚。
“谢先生?”美人抚摸沾血的梅花,轻声唤他。
谢衍可以看出,他的手指看似修长细腻,却是毫无生气,是傀儡之身。
破败的山神庙上,本来唯有谢衍饮酒。
现在他伸手,邀请那不请自来的美人登庙,与他共坐月下。
傀儡的五感由他点化。少年谢衍温情脉脉地抚摸他倾城的面容,看着美人掀起眼眸,露出眼瞳深处,由他曾经沾血勾画的咒文。
“先生,是我的脸上有东西?不好看?”殷无极看他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脸,也有些茫然地抬袖,拭了拭脸侧。
他进入红尘道的考验,寻谢衍也有段时日了。
这时候,天下都是他的传闻:少年剑仙颠覆王朝,涤荡寰宇,主持公道。
可天下都不知道他的行踪。他找他,废了好多劲,才追着道祖那么大一个目标,找到了隐遁的谢衍。
殷无极忽然想起了个可能,紧张起来,甚至有些气恼:“您不会又忘记我了吧!”
“只是看别崖好看,一时失了神,见笑了。”
谢衍这才收回视线,把酒盏塞在他手中,自然而然地为他倒满,笑道:“来,今夜月色正好,陪我饮酒。”
殷无极凑近,打量着师尊少年的模样,心里颇生稀奇之感,笑道:“您这般模样,倒是不多见。如此名满天下,也天下皆敌的处境,更是第一回。”
“也罢,虽然终结王朝的时机还没成熟,难以彻底颠覆。但是新的朝廷还算做个人……”
新朝之主是个起事的将领,谢衍知道他,是个精明强干的能主。
殷无极与他碰了一杯。虽被点化五感,但傀儡之身可以不吃不喝,自然也不会醉,只是陪着师尊浅尝两口罢了。
“……谢云霁,你又走神?”
殷无极看他又神游物外了,忍不住又摸了摸脸侧,“嗯,不会真的沾了血吧?”
“沾了,我替别崖拭去。”谢衍微笑着,在他白皙的面容上轻轻摩拭,忽地想起他曾在江海泛舟,许下独属于“谢云霁”的愿望。
“我欲乘小舟一叶,遁入五湖,身边唯有一名红尘知己相伴……”
“如此,生而为人,当无憾矣!”
第546章 不破不立
时间几乎在此凝滞, 殷无极仅能坚持七日的傀儡身体也被封存。
“接下来,您打算去哪里?”他的手指冰冷, 搭上一旁饮酒的谢衍的手背。
在感受到师长的体温时,殷无极像是做了坏事,悄悄收回手指,却被拽住苍白的腕。
“不寻仙山,去江湖。”谢衍的漆黑眼底,涌动着年少独有的轻狂。
殷无极的傀儡身体以圣人的血为材。仅仅被主人触碰,他就浑身一悸, 忍不住重复,“江湖?”
谢衍首肯,轻抚他耳畔的红宝石, 声音缓带笑意,“宿命,并非只有规定好的道路。如何选择, 不由天定,而是人定。”
“颠覆宿命到底走不走的通, 我要去闯一闯。”说到这里, 谢衍一顿。
他虽然大概理解了宿命与规则, 但临到亲身试验时,不存在任何先例参照,他也没有太大把握。
但他仍旧打算试一试。倘若他自己连框架都无法挣脱, 又从何为别崖改命?又如何能以天道规定的“圣人命”,与天道作对?
谢衍思及此,笑道:“别崖,我打算燃烧自己活一次。自此之后,我过往的命途皆无法作为参照。或许会无法获得道的共鸣, 连天道的边缘都摸不到,最终永远迷失于此吧。”他一顿,“你害怕吗?”
殷无极听出谢衍罕见的犹豫,不是质疑己道,而是在征询他的意见。或者说,想要听到他的肯定。
他善解人意地点出师长的心事:“您是在担心,不按照原有的轨迹走,很可能选择了错误的道路:先成了人,最终却难以成圣?”
谢衍将一直伴随他的山海剑置于膝上,半晌沉默,才笑着坦诚:“我若说,想放弃圣人命格,别崖会不会觉得我在蚍蜉撼树?”
谢衍选择抛弃宗族,插手尘世时,因果就如跗骨之俎缠上了他,路开始分岔,却不知前方是炼狱还是仙境。
谢衍态度沉着,“从之前的经验来看,一旦我作出实际选择,其余的可能性都会消灭。所以在这场试炼里,我不存在回头的可能性,只要输了,我就会神思混乱,如其他失败的合道者一样,从此湮灭在‘道’的尽头。”
曾是上古天道,祂怎会易与。如果合道者无法真正掌握“道”,祂也不会把合道者让给如今的“天道”。
殷无极半晌哑然。他分明看见,从来都是高举云端的圣人,尝遍世间甘苦,最终选择将自己谪向尘世间。
谢云霁低下了千年来一直仰望天际的头颅,求道之心依旧高悬,视角的转换,让他从“圣人”成为了“人”。
寒月高悬 ,谢衍向他伸出手,淡淡笑道:
“无论生老病死,陪我走一回?”
久违的热血点燃了帝尊的孤寂岁月,在王座上渐渐成为一座浮雕的他好似也活过来了,回到了他的少年时。他与谢衍此时的心境共振。
傀儡的冷血与魂魄的余热。
殷无极将谢衍的手执起,附在脸庞上,在月下轻轻注视着他,好似凝望过岁月:“好。”
“我若死在这里。”谢衍停顿片刻,“我与红尘有约定,我若输了……祂把你放走,你还有机会向前。”
殷无极眼神轻动,似乎要说什么。谢衍又瞥他,笑道:“我带你来的原因,你不懂吗?”
他转而静默,道:“我知师尊。”
谢衍此言,隐隐有将重任托付于他之意。他或许与红尘道有交换,却不会在此时告诉他。
“好孩子。”谢衍少年模样,还是含笑摸了摸他的发旋。
他们历经同道又歧路,最终的最终,还是同归于此。
他们志趣相投,亦彼此拯救,互相搭桥,更愿将危难留给自己,将未来留给道侣。即使一人死在半途,另一人也要继续向前。
直到成就大事,再回头寻找爱侣踪迹。
山间雾霭,多了两人的身影。
白衣青年佩长剑,走在前,衣袂流风。玄袍青年戴斗笠,遮住绮丽的容貌,为他牵马。
“天下皆敌啊。”殷无极戏谑,“天道预言的‘圣人命’,最终竟是您这般出格之人,恐怕修真界也大跌眼镜。”
“路见不平而已。”谢衍亦是笑。
“换做过去的我,或者是压根还在名山大川间游历,偶尔见了,怕也是觉得凡尘恩怨,无法判断对错,所以不宜轻涉。待到来日有制定规则的能力,再一举改变这种情况更稳妥。”
谢衍掸了掸衣衫尘灰,剑尖抖落鲜血:“不改变凡人固定的轨迹,就不会沾染因果。虽说在修仙者中十分常见。殊不知,若是等到时机成熟,我能够一举改变世事时,当初的人却是等不得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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