殷无极的揣测,实在犯了天下之大不韪。哪有一道至圣会否定他建立的道统呢?
可他与谢衍说话向来百无禁忌,圣人自然不会生气。
“为什么不行呢?”谢衍笑了。
他反问,“儒是什么?是四书五经,是三纲五常,还是自上古传承至今的学问……”他竟是开始和帝尊掰扯起定义来了。
“这都是表象,不是内核。”殷无极来了兴致,他直起身,欲和圣人谈一谈其中的道了。
他随即颔首,淡淡笑道:“圣人与本座,不过是披着这一层儒教学说的皮,在自顾自做事罢了。若说我们所做的事情,有多么的‘儒’,恐怕也未必。”
谢衍当年教导他的时候,多半都是脱离经义的。他从没有用陈旧的知识与迂腐的道德来禁锢他,反而,教导的帝王之术占了上风。
最终,他选道基都选了《诗经》,浪漫不死。
而他身为北渊帝尊时,结合实际,才深切明白儒道的好用与禁锢之处。
天人合一、忠君爱国甚至是尊卑礼乐,都是有限经济条件下维护统治权威与秩序的良策。此外,魔尊身份还有一层天然存在的神权。北渊的稳定,多半依托于此。
当年,北渊洲实行政教合一体系,构建了初步的秩序,比沉疴弊病的奴隶制来的要先进许多。
但在如今,却未必能如此说了。
“陛下构建的‘帝制’,是依托魔修的等级制度,形成来自世俗地位的约束。看似与世俗朝代无二,实则差别甚大。”
谢衍结合当年他们在海底时阅读的典籍,指尖点中帝尊的手背,轻轻一划,就与他心有灵犀。
殷无极一笑,道:“或许说,是阶级。”
不容否认的是,修真秩序下,当然有阶级存在。
圣人尊者,宗派大能、都是最顶层的修真者,长期盘踞最顶层,享用最多的资源与供奉。
倘若修真大能攫取资源,让一切集中于上层,截断通天之路。那么,大量走投无路的修真者就会依附宗门,逢迎讨好,以祈求可怜的一点资源。如此世界,更不存在凡人翻身的机遇。
“魔宫的存在,成为了北渊之上盘踞的‘秩序’。”殷无极轻叹一声,“我们的寿命太长了,稳定,从另一个角度来说,就是无望。”
“没有赶上魔宫草创的时代,搭上时代的东风。后来人无论如何努力,都无法得到真正的公平。”
“如此看来,本座反倒是屠龙者成恶龙了。”他浅浅地摇了摇头,似是在揶揄,又似是表明心迹。
“如此,本座实在不愿‘长生’。”
他现在还不能死,可未来,他也不该活得太久。他若是活成一个象征,一个代名词,才是真正的禁锢。
“以宗门、家族、血缘、故旧维系的修真界,始终是少数人的世界。”
在最初的小国寡民时期,修真者太少了,所以不入世,不干涉红尘,自顾自地修仙,或许还好些。
等到圣人诞生的时代,一切都在激流中走向不如人意。大能与宗门对资源的集成能力极强,稍微弱些,或是输了,就合该被杀人夺宝,死无其所。
强者的狂欢,弱者为案板鱼肉。
谢衍当年要改变的,无非就是这种情况。
他反对修真界早年的“弱肉强食”,主张订立秩序,修订仙门法规,合理地分配资源,畅通人才拔擢的渠道,共建一个“礼乐大同”的仙门。
有了法度与约束,修真者看对方才是道友,而非敌人。
不同的道统才有和谈的空间,而非以争斗增加罅隙。
他不但放殷无极入魔洲,又在三界间合纵连横,在幕后作执棋之人。
谢衍想要的,从未是一人得道。
“不拘于门户偏见,不囿于道统之别。求的是‘大同’,自然能容的下‘异见’。”
谢衍支起身,曲起一条腿,单手搭在膝上,白衣飘逸不群。
殷无极看向他,道:“师尊以为,儒教的政治化,合该在一段时间起到应有的作用之后……退场?”
他忽然就理解了,为何谢衍选择这样教导儒门三相,教他们走遍天下,潜心治学,脚踏实地了。
殷无极道:“最终的最终,您希望看到的儒宗,是一个寻常的、与百家同样的,研究先贤学说的普通宗门?”
谢衍颔首,看向帝尊,眼中有着万千神采:“吾并非否定儒宗,或者是儒道。如果吾只在乎一宗之得失,一道之兴衰,那么吾尽可以为儒宗攫取利益,甚至……罢黜百家,独尊儒术。”
“如此,吾可以让儒宗千秋万代,永世不衰……”
谢衍摇了摇头,道:“可如果吾如此做了,圣人,怎么算是圣人?”
第415章 情不可藏
圣人的心思藏的深。世人理解的他, 不过是一个圣贤君子的模版,与真正的谢云霁相去甚远。
谢衍修儒道,却不师古, 不法常可。
他执仙门牛耳,儒宗鼎盛之时, 旁人以为其千秋万古,他却想到下一代如何激流勇退。
谢衍披衣而坐, 伤势未愈, 他的仪容却显得惫懒许多,阖目养神。
“圣人何其大公无私, 可惜想得太简单了。”
殷无极起身, 衣摆垂地,长发松松挽着,青丝散落如烟云,勾勒他修长挺拔的身形。
他抬手解下挂在悬钩上的纱帘,回眸一视, 当真是锋利无双, “仙门暗流隐于水面之下。圣人若是卸任, 儒宗当真能退下来, 成为一个寻常学派?”
“圣人在其位,谋其政。但在旁人看来,却是成仇。怕不是儒门在退下的那一刻, 就会被群起而攻之。届时,若是圣人不亲自看顾着些徒子徒孙,可别指望本座帮衬……”
他嘀咕一声,“等您退下来那日,都多久了, 指不定我都不在了。”
“胡说什么?都是很多年后的事情。”谢衍先斥他一句。
他模棱两可,“正如陛下设想过禅让帝位后如何闲云野鹤,悠游天下,吾为何不能把宗门丢给弟子,泛舟五湖,寄情于山水呢?”
谢衍斟茶,以袖掩唇,却见美人双眸莹莹,凝望来。他一笑,“届时,别崖与我同行否?”
殷无极毫不介意这虚无缥缈的画饼,喜滋滋地拢袖,矜持几句,“既然师尊都这么相邀了,弟子若说不肯,岂不是不解风情?”
他似乎觉得自己答应的太快了,一点也不得体,忙给自己澄清:“这可是圣人金口玉言,并非本座上赶着求来的。”却是越描越黑了。
玉山雪松般的圣贤君子定定看他半晌,向那卷帘的美人伸出手,淡声道:“来。”
殷无极不情愿,甚至埋怨着,“被您一喊,就凑到您身边,岂不是很不值钱。”
一转眼,魔君嘴上说着不要,脚下却不由自主地动了。挪挪蹭蹭,站在离他三尺外,矜着这一点距离,偏头不瞧他,好生别扭。
谢衍盘膝端坐,本是如圭如璧,清雅绝尘。
此时他见山久久不来,径直拂衣起身,三步并作两步,竟是执住他的手,温雅宽慰,“陛下千金之子,哪里不值?”
“圣人惯会哄人。”殷无极被他拉着手腕,温柔小意地哄着,他自觉有了台阶下,是谢衍主动,不算他掉价,才转恼为笑,促狭道,“这可不像圣人。”
他似乎从早已成为无情天的男人身上,看到昔年笑傲天下的天问先生的影子。
殷无极说不上是怀念还是惆怅,只道过往的影子已经风飘云散。
如今些许流露,也不过是偶然所至,转瞬即逝。
却不知,他窥见了封闭七情六欲的圣像裂开一隙,谢衍抛却已久的人性一面,正渐渐跋涉千年的时光,回归这早就剥离情感的圣人之躯,再度回到他面前。
谢衍揉过他的手骨,格外强势,把与自己身量仿佛的情人拥在怀里,温声道:“别崖能开心,这有何不好。还是,我说几句体己话,难道就不是圣人了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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