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……”
殷无极很快就没词了, 他忙着垂头思索, 试图在这场单方面的控诉中占据上风。
但是他们掌心紧紧交握着, 亲密无间。这种举动, 无时无刻地提醒着,哪怕是天道的异变,也无法打碎他们之间牢不可破的盟约。
还没等殷无极思考出个一二, 谢衍却俯身,唇贴在他的唇畔,轻轻一触,既分。
“还恼不恼,有没有出气?还有多少句词没骂出口, 我听着。”他的声音轻缓温和。
“……谢云霁!”殷无极先是一愣,脑子足足空白了三秒,随即摸着下唇,“你这是在犯规!”
不料,谢衍呼吸拂在他脸上,黑眸微带笑意,“我听别崖控诉的正起兴,心里也有些不平,想还嘴,替自己辩解两句。但是一想,今夜不能打起来,别崖听我找些站不住脚的理由,怕是会不高兴,让你心里更加恼恨,所以还是换种方式来解决。”
“就这么还嘴?”殷无极抿了抿唇,还有温热的触感。
圣人看似无情的薄唇,竟然不是凉的。温度,不但体现在了他的唇上,更是举动中,话语里。
“就这么还。”谢衍颔首,很确定,“陛下现在也不想动手了吧?”
“……”这谁能动得了手啊。
谢衍的吻打断了他无端胀满的情绪,此时满腹恼恨泄了劲儿,无力感占了上风,殷无极反而不想和他动手了。
他打算看看圣人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。
“不要对我说,圣人只是路过花园。”
殷无极终于不僵着神情,缓缓舒了一口气。他挪动右手,依旧被谢衍扣着指缝,抽不出来,索性就不管了。
他掌心有些汗湿,却还是板着看不出情绪的脸,试探他的深浅:“私底下来找本座,有什么话,不能摆上台面,非得单独说?”
“在那之前,我想请别崖做一件小事。”
谢衍的指尖微凉,本是缠绵的紧绕,此时缓缓松开。
“什么事?”
不多时,谢衍袖摆轻拂,在殷无极掌心放了一枚灵石。
“这是……”殷无极一握,能够感知出灵石的尖锐棱角,这是一块上品的灵石。
他再看去,谢衍手上亦握着一块灵石,与他相差仿佛。
谢衍淡淡笑道:“我想给别崖看的是,两枚同样坚硬的灵石互相碰撞,会发生什么?”
说罢,谢衍握住灵石,与殷无极那枚电光火石间相碰。
他那枚灵石最尖锐的棱角,重重地擦过另一枚的锋刃,好似要剖开对面。
一触即分。
两枚灵石互相切割的地方,各自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划痕。
殷无极看着灵石上不可逆的深深伤痕,静了片刻,他立刻懂了谢衍的意思。
“两败俱伤……”
他低声道,“圣人是想告诫本座,以北渊和仙门当前的实力,倘若起了摩擦,互相消耗,最终没有谁是赢家。”
“战争,何种时候可以作为有效筹码?”
谢衍道:“一是战争仅用于威慑,没有真正发生时。二是实力数倍于对方,可以极快地碾压战局时。”
“这是基于理性,而非基于情绪的判断。”谢衍的声音如流水,稳定而平静。
“天道结界偏移,是仙门的错吗?不是。是北渊的错吗?亦不是。既然不是我等的错,为什么要崇尚争斗,彼此消耗,为这种突然而来的矛盾买单?”
“事端乍起,我们都措手不及,但能坐下来谈,就说明我们当下没有开战的欲望。仙魔已经平静了许多年,是盟友,而非敌对。”
月光如水,谢衍的漆眸里盛着一轮满月,凝视他同样幽深的绯红色眼眸。
“事情没有变得更坏,别崖,我们还有更多空间与时间来腾挪。”
殷无极此时能耐心地听完谢衍的陈述,不将个人喜悲置于利益至上,说明他早就是个成熟的君王。
“圣人真正的态度,本座知悉了。”他的面色也缓和了许多。
在五洲十三岛的牌桌上,这对师徒,演绎的都是“至尊”的角色。
既然是别人眼中的至尊,台面上一圣一尊,当然谁都不是真正的自己。
“但是,圣人现在还没有领会,本座最恼怒的点在哪里。”
殷无极话锋一转,将还被握着的手缓缓收回,收拢至广袖中,他学聪明了,不让谢衍有以情动人的空间。
“请陛下赐教。”谢衍见他肯开口,当然愿意聆听他的看法。
却不料,殷无极向他讲述的,并非是仙魔的争端,利益的权衡或是魔宫的条件。
“被卷入那场争斗的死难者,是一名没有修为的普通魔民。他叫做张崇明,四十二岁,住在启明城外围的张家村,家中有结发妻子和一双年幼的儿女。”
月色像是流萤倾倒,缓缓地浇在繁花之中。
此时万籁俱寂。
仙魔两道的至尊共坐亭间,一人讲述,一人倾听,听一个很不起眼的凡人蜉蝣般朝生暮死的一生。
“由于是启明城下辖,我吩咐了柳苍穹,要将他的白事办的足够体面,还要亲自送去魔宫的抚恤,保证遗孀和孩子的生活。”
“在来与圣人会面之前,我变化成路过的少年,去了一趟张家村。我很想知道,被无辜卷入的张崇明,是一个什么样的人。”
白天的谈判桌上,仙魔两道的精英彼此对峙,冷嘲热讽,死咬着利益不放。
所有人的眼里只有数字。
伤亡也是一种数字。
零或是一,或许是成千上万,那都是一串数字。
或许,在修真者的眼里,虽然都建成了足够稳定的秩序,在其约束下,他们要保护凡人性命,却潜意识地将凡人的一生当做易逝之物,不值一顾。
能够代表仙魔两道的修真者,也都是站在顶端的天之骄子。没有人去听一听死难者的名字和故事。
“我从张夫人口中听说,张崇明是个务实顾家的汉子,北渊的水土不好,务农不是个好活计,启明城周边产矿,要矿工,他就去封闭式的边远矿场谋生,大概三四个月才会回一次家,就定期将工钱寄回家中,让妻子抚养儿女。再过不久入秋,今年的收成好,魔门也要开始招新,一双儿女也到了测试根骨的年纪,万一天分好呢,说不定就走出村子,出人头地了…… ”
“……张夫人对我说,今年年关,矿上放假,他回家了一趟,黑了不少,人更壮实,背回来了腊肉和蹄髈,一家人和和美美地吃了顿团圆饭。她还给我展示了一条铜链子,上面串着他亲手打的平安锁。手艺不好,但是胜在真心,平安如意……还有一束干花,他的夫君走前花了一整天,在山坡上采的,还很完好,最终被张夫人流着眼泪,和缝制的寒衣与布鞋一同烧在火盆里了。”
谢衍听他絮絮说着,也在心里渐渐勾勒出一个具体的形象,而非是文书上的单纯的数字了。
“我表明身份后,张夫人听说我欲向仙门讨个说法,顿时泪流满面,在我面前长跪不起。”
殷无极顿了一下,说道:“我原以为,她是悲痛于丈夫死于引发的山崩,要我替他夫君报仇,或者是教仙门擅闯者偿命,我甚至都已经做好了这样的准备。”
“却不料,张夫人长于山村,此生未曾见过启明城以外的风景,却有凌然大义,道:‘农妇虽无见识,但也知晓,不能将私人恩仇置于北渊之上。亡夫若泉下有知,恐怕也不想成为灾祸的源头’。”
“……深明大义。”谢衍叹息一声。
“连我的人民都知道,现在的北渊不能一怒而兴师,我又怎会轻启战端?”
殷无极倚着栏杆,神情似乎有些疲倦,当一切激烈褪去,留下的是平静。
“圣人啊,当久了上位者,是什么感觉呢?”
他自言自语,“看那些白纸黑字的文书太久了,就觉得什么都是数字,经济是,人命亦是。什么都是能用来交换利益的东西,底线是,尊严是,人亦是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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