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话语虽廖廖,却负手而立,望向迢迢的前路,道:“陛下保重,顾惜己身。”
这些带着脉脉温情的道别,本不该发生在一圣一尊之间,反倒像是情人间体己的小话。
“本座也没有那么疯。”殷无极似乎听懂其中温柔韵味,像是在对师长撒娇,小声咕哝了一句。
“记得写信。”谢衍才不信他,拂袖向前一步,似是逼近,要叮嘱他什么,却又被殷无极一把握住了手。
在这道别之际,一切都仓促。
谢衍含蓄地捏了一下他的手指,示意他放开。殷无极深深看向他,却反手握住,缠绵地扣紧一瞬,才恋恋不舍地松开。
魔君低头,抬起圣人纤长白皙的手指,在他的中指指节上轻轻一吻,又抬眸,那缱绻悱恻的眸光,好似蕴着千年的痴狂。
“我会处理好一切,不会让您操心的。”他言浅情深,好似谢衍是他深恋的旧林,停泊的港湾。
“这一次,您回微茫山时,埋下一坛酒。再见面时,本座再与圣人把酒言欢。”
他留下了一个似是而非的约定。谢衍微微颔首,算是应下。
第三次,殷无极没有再回头,而是撩起衣袍,一步步走上台阶。
照彻夤夜的光芒落在他华美的玄袍上,金光流动,黑龙盘旋如雾,缠绕在他的身侧,随即载着他腾空而起,飞向魔宫的正门。
在黑色的地脉龙气掠过向上的长阶时,站岗的魔兵大片大片地跪下,用拳头垂向心口,表达着忠诚与赞美。
“九重天钟鸣,陛下归来——”
在钟声彻底响起时,谢衍的身影也如同白雾,慢慢地消失在了原地。
殷无极没有提前告知任何人,而是径直回宫,就是要打一个措手不及。
倘若提前知晓他回宫,自然有人会抓紧粉饰,他就无法看到魔宫洗去表面的和平,背地里的真实模样。
从殷无极启动龙首灯宣告归来,到他进入正殿,走上帝王龙椅,发现除萧珩外的心腹臣子几乎都到齐,就连常年居于大慈恩寺,从不参与朝堂的禅让都到了。
这个时间极其短暂,可见这些大魔日夜紧绷,在这风雨欲来的时刻与同僚抓紧玩心眼,布置棋局。他们各自都有眼线,在接到九重天外出现君王归来的消息,有些人连常服都未换下,直接抵达紫微殿觐见帝尊了。
“缺人啊,萧重明呢?没接到本座回来的消息?”
殷无极扫过列席者,见他们心思各异,精神紧绷,显然是各自枕戈待旦,就等着他回归的消息,亦或是……山陵崩的噩耗传来。
“回禀陛下,萧大帅有背主犯上的嫌疑,且无法自证。为了服众,他决定在元帅府自我禁足,等待陛下归来再做定夺。”赫连景沉默了一下,主动上前一步,道。
“原来是这样。”殷无极并不意外,单手撑着下颌,瞥向王座之下,“将夜,向本座解释一下情况。”
将夜看上去存在感不强,但谁都知道,这个男人是无法收买的。在契约未结束之前,将夜是殷无极最好用的刀,也正因为他的存在,在萧珩自我软禁时,魔宫并没有真正打起来。
但是殷无极再晚归一阵,可就不一定了。
“你遇刺了?”将夜抱臂,他向来直截了当,冷冷道,“你既然活着回来,知道是谁干的吗?”
“刺客上来就抱着本座的腿,试图带着本座自爆,真是粗暴。所幸得圣人援手,得以归来。此事,还是真得谢谢我们的同盟者。”
殷无极含着笑,也不直接说清:“至于刺客,最后都炸成灰了,连根骨头都不剩下,本座哪里分得清是谁的指派。先查查吧,这件事交给你,将夜。”
他的态度很平和,完全不像是被臣子背刺坠海,经历千辛万苦才归来的模样。
将夜见他态度平淡,就与他说了查到的细节,包括验出的刺客残骸与命灯比对的结果——刺客是萧珩的人,当然,只是明面上。
殷无极听着,不动喜悲,他早就料到了些许。
“陛下,筹划刺杀君王之事,等同谋逆,您不应如此轻描淡写。”陆机反而是最急的,态度显得有些微妙。
“臣认为,这线索太过明显,格外像是在引导我们作出这样的结论。萧大帅与陛下是过命的交情,在北渊也是一人之下,万人之上的存在,何必兵行险着——”
“陆相也说了,‘一人之下,万人之上’,这或许就是理由。”程潇打断了他,道,“萧珩在地方拥兵自重的行径,在这个朝堂上,难道有人不知晓吗?”
青衣丞相执笏,上前一步,道:“若是证实此事与萧大帅有关,臣自然毫无异议。但目前还未有定论,亦无陛下金口玉言,只是先前陛下不在,多数人决定以‘莫须有’的罪名,逼迫萧大帅禁足在府邸,如今陛下归来,我等都是自由身,唯有魔宫元帅在证据不足时被当成了叛徒,是否太过草率?如果元帅陷在魔宫,四方大营的军心是否安稳?”
“请陛下考虑。”
“本座遇刺这件事,查自然是要查。”殷无极的脸上看不出喜怒,他将双手合拢置于身前,悠悠然道,“但比起主使是谁,本座更想知道一点——他是为了什么?”
“至于萧珩,陆机说,是你们表决关起来的?”殷无极饶有兴致,看向他自主行事的各臣子。
他只是离宫一趟,却见他们之间出现了明显的派系分化。
陆机在帮萧珩说话,积极斡旋,试图说服君王将其放出。显然他是不肯让这个“莫须有”的罪名落定,连交上来的奏章里都在玩文字游戏。
程潇则是主张管束萧珩,他自然也有自己的理由。
“回禀陛下,是臣提议。”程潇眼观鼻鼻观心,双手呈上一本奏折,向殷无极恭恭敬敬道。
“如果与萧大帅无关,陛下归来,自然会将他放出来。若是刺杀与他有关,难道臣等要坐视一名手握兵符,掌四方大营的将帅,回归他的封地吗?”
几百年相对,君臣之间早就熟悉至极。而今日,殷无极却发现,他的臣子们,都有着陌生的一面。
那是魔性。他们或多或少,都露出了獠牙。
赫连景站在一侧,如同暗影。他目视君王时,眼神清明冷静,道:“陛下可知,放虎归山是什么结果?”
“在你眼中,萧珩便是那窥伺本座地位的猛虎吗?”殷无极扬起眉梢,语气轻快,“看来是本座天真了,以为诸位与本座都是打天下的交情,却不知,百年倥偬,各位都变了些模样啊。”
“不敢。”赫连景道。
凤流霜一直没有说话,她冷如寒霜的眼眸里,印着众人各异的脸。此事本该是风雨楼的职责,但是,殷无极交给了将夜,显然是也将她归于怀疑的范畴。
她心想:陛下看出了我的私心。
但凤流霜挺直了腰背,眸光细碎,看向空缺的萧珩位置,似乎想起了些什么。
在很遥远的过去,她和萧珩的关系还不错,他整天妹子来妹子去,嬉笑怒骂的模样。
凤流霜甚至还记得,在她最初的落魄时,是这个男人将赤红的披风取下,裹住她被鲜血浸透的白衣。
是什么时候生疏的呢?
是启明城破后,萧珩就与他们这些旧党,渐行渐远了吧。
时光实在是太残忍,哪怕是出于王朝的权力中央,日复一日看着不变的同僚,终究还是会产生厌倦。
殷无极按着那堆积成山的奏折,道:“先让萧珩在府里待一会,他若是没有背叛本座,自然能沉得住气。若是……”他没有说下去。
“将夜继续查明此事,时限,十五日。”
“刺杀君王,等同谋逆,藐视天道,祸乱北渊。若是本座逮到那个背叛者,无论是谁,杀!”
殷无极的声音里带着血腥气,无涯剑抽出,将面前桌案劈为两半,厉声道:“绝不容情。”
第353章 风波不定
帝尊归来的钟声响起时, 一身深蓝色常服的萧珩在府邸的庭院里架起碳炉,正细细炙一只肥嫩的小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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