无论红尘卷暂寄于何处,谢衍身合红尘道,都有办法重新掌控,也不介意其在外漂流。
“五百年,至多五百年,我会回到此世。”
谢衍残留的记忆也消退前,对着红尘卷说:“红尘,届时为我准备好一具根骨与我相仿,也能掩饰逆天命格的身体。”
“先用红尘秘术伪造一个意识支撑着,要与活人无二,至于留下什么因果,我之转世,自然会去还上。”
谢衍似乎想起什么,笑了:“……这具躯体的名字,不如就叫‘谢景行’吧。”
“如你所愿。”
红尘卷听罢,应了他的要求,主动沉入江底。
一切尘埃落定。他要去渡劫了。
孤舟之上的白衣圣人,提起长剑,像是凌空走上天阶,将与天道再度对弈。
儒袍衣袂飘飞如鹤羽,如雪长发再度染上墨色,好似短暂燃烧至极致的回光返照。
不多时,谢衍就行至云海中央。
佛道二圣,自东西驾祥瑞而来,为圣人护法。
云海之外,微茫山巅。
儒门三相得知师尊即将渡天劫,已经等在忘忧台上,不知不觉泪洒衣襟。
雷劫降落,天地皆动。
九霄之上的雷劫几乎要毁灭一切,入魔的天道惩罚着逆天者,却被他用性命堵住天的裂口。
九幽大钟敲响了。
此生唯一眷恋不舍的……
在碎为齑粉之前,白衣临江的圣贤回望人间,涣散的视线好似有一刻短暂的回归。
钟声响彻,第六下,第七下。
谢衍的最后一次回首,目光落在了遥远的九幽,似乎要隔着万水千山望向他赤色的眼睛。
“别崖,师父会活着回来。”
圣人的誓言,随着他化为飞灰的道体,消融在九霄雷劫里,却似一段温柔的春风:
“……然后,许你长生。”
九幽之下。
最后的钟声,敲响了。
第536章 同渡天河
“圣人, 醒了吗?”
天河流水自船边漫溯而去,似漫天璀璨的星辉。
结界护着舟楫, 一圣一尊逆着川流而上,作别凡世,歌别红尘,从浩荡江流启航,直抵天之上。
劫雷在侧,雪亮的光照出深黯天河中流动的彩。陆离之下有什么,早分辨不清。
帝尊视之寻常, 专心为舟船摇橹,载动神游物外的圣人。
“前方就是天河尽头。”
殷无极回眸,望向白衣风流的谢衍, 声音清浅,“师尊睡了许久,可有不适?”
谢衍抵着额, 似困于一段记忆。他的灵魂深处,甚至还有当年天劫中粉身碎骨的幻痛。
涣散的眸光终而凝聚, 汇到殷无极身上, 映出帝尊艳绝天下的姿容。
谢衍伸手摸到近在咫尺的剑, 盘膝坐起,恍然:“总觉得,我好像做了一个漫长的梦……”
“梦?”殷无极哑然失笑。
“生死关前, 圣人倒是有闲情逸致,原是没把天道看在眼里。”
谢衍也笑:“五百年,大梦须臾,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了。”
说罢,他摇晃着杯中残酒, “没了。”
闯天门,无疑是九死一生。
可谢衍神情淡然,帝尊眉目舒展,谁也没关注劫雷如何,天门艰险,眸中皆是对方的影子。
溯天河,看星如浪涌,雷劫也成了一种景观。
殷无极拂衣,坐在他身侧,倒酒,作寻常闲谈:“您梦见什么了?”
他倾完酒,五指修长,抚过师尊的手背,满含暗喻的撩拨,“是梦中龙象,还是九阙仙境……”
谢衍哪会放过他,当即捉住他的指骨,反手握紧,定定瞧着他:“我若说,梦见别崖,你会如何?”
殷无极虽然是有心撩拨他,但被他反客为主,忙抬手,遮掩面上绯色。
孤冷许多的帝王,似乎找回少时的心境。殷无极轻咳,恼道:“谢云霁,几千年了,你惯是爱说些甜言蜜语,糊弄本座,害不害臊?”
“怎么算是糊弄?”
谢衍观他,如观梦里的花。秾丽,热烈,又情愁无限,缠绵缱绻。
帝尊不笑时,凛然孤绝;弯起眉眼时,若春山远黛,浓淡皆有情致。
谢衍弯起唇,抚过殷无极的侧颊,小狗本能地蹭蹭他的掌心,却听他笑道:“别崖这样漂亮,仙宫瑶池再美,也比你不如。”
无论何时,帝尊都是那个被师尊揉搓逗弄的命。
谢衍起兴,逗弄他,他嘴上硬的很,身体却止不住地乖了,听他的话,又被他哄的毛都顺了。
殷无极很想问问他:“在您心里,天宫仙境,是真的不如我么?”
或是问:“我与登天门,哪个更重要些?”
若是少年时候,他或许真的会执拗地追问师尊,问他心中的顺位;
也会仓皇地掩藏心事,懂事一些,不要说些没格局的话,让心怀苍生的圣人烦恼。
他们曾在千年风雨里决裂,在仙魔分歧中贪得片刻温存,在生死煎熬中两不言,最终天地作别。
阴阳相隔五百年,才得破镜重圆。
如今的殷无极,走过谢衍踏足过的路,双肩抗过相同的责任,早就与他心意相通,答案自在心中。
他不用问,谢衍却像是洞穿了他的心事,主动将盏碰来,酒如清波骀荡。
清脆的交击声。
“再美的天宫,若无别崖,亦黯然失色。”
“……”
谢衍见他失措的红眸,微微一笑:“还记得,当年我还是‘天问先生’时,是如何对你说的吗?”
“我要一位‘红尘知己’。”
谢衍随手拨了拨面前琴台上的“独幽”,那是在红尘卷中,殷无极赠他的一把琴。
他所做的一切,守护、牺牲、祭献、搏命……并非全然无私。追根溯源,还是圣人偏私。
哪怕粉身碎骨,圣人也要留下他一面。无解的偏执,谢衍也不欲改变。
谢衍淡淡笑道:“若是无人解我弦上心事,天上再好,又有什么意思?”
送琴,送情。个中情思,自然不必言明。
殷无极也是一顿,怅然道:“‘九霄环佩’的琴弦,已经断了。”
“四百五十余年前,在儒宗被围的时候,连圣人的天问阁都被妄人闯入,搜查劫掠……本座后来也想收回旧物,却见七弦尽断,只得被烧毁的琴身。”
他声音轻缓,说着过去,“不止是琴,还有圣人珍藏的典籍,用过的琉璃镜……种种旧物,或是散佚,或是破碎,徒留缺憾。”
正如他们离别的五百年。
“缺月难圆。”殷无极神伤时,也在望着谢衍的眼底,目不转睛。
他甚至痴了,如坠最好的梦境,光影在他身侧飞散,“是梦吗?我真的等到了你吗,谢云霁……”
前方生死不知,每一寸光阴都那样珍贵。无论是梦是真,他看一眼少一眼,定是要看的。
“梦里见你,醒时亦见你,正似今宵月满。”
谢衍闻言,随手指向天河深处,一轮满月浮上天穹,皎白的光晕照着他们的脸庞。
视线相触,一瞬天勾地动。
谢衍:“……你我不论生死,此月再无缺。”
昔日圣人老病孤舟,放逐江上,只能与明月作别。
他在雷劫中赴天门,临死前,却向红尘一回首。无限憾恨。
是谁留恋人世间。
今日,这舟船上已有二人共渡,无论是去向江湖夜雨,还是去往天河深处……
无论是生,还是死,都是团圆。
殷无极听出他的弦外之音,定定瞧着他,“……圣人这是,指月为誓?”
“……不行?”
帝王持重,眉眼却绮丽多情,微笑道:“行的。”
说罢,殷无极倾身,撩起谢衍的发,轻吻时,掌中墨发浓如烟墨,而非交错的银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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