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魂弯腰,看向那树墩之上,轻轻抚摸那断裂的伤口,微笑道:“真是漫长的千年岁月。”
“寿命如树中年轮,可惜,就斩断在此时了。我也再难有更长的寿数了……实在对他不起。”
那棵代表光明与救赎的菩提树倒下后,这足以他一人独善其身的极乐之地迅速漫上血水,与荒原别无二致。他没后路了。
血水染至他们的脚踝,谢衍攥紧了拳。
天魂阖眸,复又睁开,玄袍微微飘荡在风中。
他不去看周身缠绕的恶鬼,而是背负木板往前走去。
谢衍牵着承载地魂和命魂的帝尊的手,不知何时,像是怕他走失似的,用力攥紧了他的手腕。
殷无极本尊不发一言,眼眸亦是空灵,循着魂魄之间的本能牵引,跟随在天魂身后。
不多时,他们穿过荒原,抵达一条浩荡的血河前,似乎可以望见彼岸的风景。
血河中满是沉浮的恶鬼,天魂停住脚步,他的背后亦然有无数魔的亡灵从残碑之中爬了出来。
无论是善是恶,是感恩或是寻仇,他们都追随在君王身后,注视着他的背影。
天魂的声音清冽悦耳,道:“昔年天道封禅时,万魔曾赠我一段紫气东来,渡我一生。”
殷无极是炼器大师,天赋的能工巧匠。不多时,天魂就凝起魔气,将木板一一钉起。
他竟然开始搭桥了。
“今日,我以菩提木为桥板,为万魔搭桥,能够教他们渡过这条河,抵达往生彼岸吗?”
他不知道,但是愿意试。
谢衍看着他赤足走上自己搭建的桥,每每向前探索一步,他就向前铺一块木板,然后踩实。
他走在菩提木上,竟然风浪不侵,如履平地。
有着帝尊在前探路,困守在荒原残碑里的万魔,也跟随着他的脚步,踏上了这座血河上唯一的桥。
桥上挤满了魔,殷切地看向前方逆着光的帝尊背影。
菩提木为桥面,风浪无法侵袭这座桥,竟是眼睁睁地看着万魔,在这条渡不过的河上,走得更远了一些。
在原本的命数中,他们原本不该有这条路,但如今有了。
谢衍肃立在桥边,目不转睛,看着那毫不犹豫地走向血河,躬身为万魔搭桥的瘦削青年。
他顿时什么都明白了。
谢衍听见的叹息:“……在面临决断之时,宁可断绝自己的生路,背负所有的罪孽,也要为臣民,再搭上一段渡河的桥吗?”
天魂边走边搭桥,行至河中央时,本想再取下菩提木,却蓦然发现,背上早已空空如也。
他停滞在河中央,凝望着不远处的彼岸,倏尔叹息:“明明,已经看得见未来了……”
魔道统一之后,万魔归服,泰平盛世。
三百年如一个轮回。殷无极本以为,一切都将平静地发展下去。
即便魔宫内部存在矛盾,只要他还在,还有足够的时间,就将渐渐地弥合这些裂隙,抚平那些伤痕。
谁料到,中央失权,地方膨胀,党羽集团,欺上瞒下……看似稳定,实则臃肿不堪的王朝,正在和平中渐渐溃烂。他还是太轻视这种权欲的侵蚀。
船大难掉头,直到帝尊仪仗坠下风波海,天道的操纵浮出水面,预示着某些事情将不可逆转地发生。
随后就是魔宫之乱。
这场逆臣主导之下,每个人都各怀心思的迷局,终于以最惨烈的方式落下帷幕。
殷无极想要彻底清洗劫后的魔宫,让一切回归最初奋发进取的风貌,岂能那么简单?
一场兵谏之后,留下来的,唯有满目狼藉。
“人心如水,最是易变。”天魂无喜无悲,“可惜了,当年追随我的人,终究还是无法走到最后。”
他说罢,血河中伸出无数苍白的肢体,如同水草摇曳。最终一根根缠住了他的脚踝,阻挠他前进。
帝尊天魂一身玄色帝袍,披发跣足,盘膝坐在了半截桥上,似乎在和血河对话。
“我若要渡万魔过河,应该付出怎样的代价?”
“……以此身为桥,就可以渡万魔过河了吗?”
他笑意朗朗,“竟是如此简单啊。”
说罢,神性的天魂双足浸入血河之中,然后血水没过小腿。
他垂目看着倒影,魂魄的部分正在变成桥梁,向前不断延伸,于是他笑着,整个身体没入河中,过了头顶,血河吞噬了他本身。
他感觉自己正在化作一座桥,连接着历史与当今,过往与未来。
而后,他的身上走过万万魔修,他们向彼岸奔去。
直到,一个身影走到桥面上,盘膝而坐,伸手轻轻抚摸着桥面,道:“修桥补路的感觉如何?”
是圣人谢衍。
在他的抚摸下,桥面轻轻颤抖着,好似要在他的掌中化为魂魄的混沌形态。
“帝尊身上的神性,已经触碰到无上大道的内核之一。你与我,早就行走在这条路上了。”
谢衍白衣逶迤于桥面,他伸手,将一簇灵力融入血河之中。
“破执迷,承业障,渡万魔……帝尊如此大公无私,亦是大道之行。”
这一瞬间,那些万魔的虚影消失了,血河里的水鬼消失了,甚至连罪孽的河水都重归清澈透明。
天公在此低眉,唯余圣人倒映在河水里的影子,风过,又化为层层涟漪。
那是一张清寂如雪的容颜,不死不灭不老,宛如无情天。
前方的桥消失了,漂浮在水面之下的美人帝尊从水面之下渐渐浮起。
他的黑发如瀑,黑袍如流云,双手并拢置于胸前,眼眸安静地合着,好似在永远的安眠。
这是殷无极的躯壳,宛如天地雕琢,美到令人屏息。
“别崖,且回到你的身体里。”
谢衍伸出食指,向水面灵犀一点,清澈的河水荡漾碧波,随即,长出接天莲叶。
经过谢衍点化,这些莲花根茎,竟是殷无极身上的红绳所化。
含苞待放的艳红莲花,则是快要锈死的铜钱,每一枚,化一朵,层层叠叠地簇拥着他。
这些艳绝的红莲从水中伸出花苞,迅速抽条,盛放。
殷无极的身体被莲花簇拥,轻轻托举出水面。禅意的花朵,此时亦然带着慈悲之愿,竟是被净化了。
水波寂静时,美人如芙蕖,盛开在藕花深处。
谢衍足踏凌波,轻盈地倚靠在莲叶间,潇洒桀骜。他屈身,托起藕花上沉睡的美人,将他揽在自己的臂弯里。
“该醒了,别崖。”
谢衍毫不迟疑,径直吻在了帝尊苍白的唇上。
第408章 莲花相送
映日红莲, 遮天蔽日。
他们藏在莲叶田田之间,暂时听不见心魔的引诱。无休止的围猎中,二人终于有了一方喘息之地。
谢衍端坐在莲台间, 让殷无极枕在膝上,轻轻抚摸他的脸庞, 擦拭他湿漉的眼眉。
他单手托着殷无极的脊背,微微抬起他的下颌, 贴着唇畔渡一缕灵息, “别崖,该醒了。”
圣人向来身披三重雪, 此时血染白衣, 低眉垂眸,却比往日淡漠寡情的模样更鲜活,明光曜曜。
美人魔君安睡在他的臂弯里,莹白面庞倒映红莲艳色,浓密睫羽阖着, 玄色的宽袍大袖垂落在澹澹碧波。涟漪一圈一圈, 吻着他湿漉的漆黑发尾。
芙蕖青碧之间, 他是最浓墨重彩的一笔。
难得的闲暇, 谢衍指尖缠住他的一缕发,将三千青丝从碧波中撩起,一圈圈绕在自己苍白的腕骨上。
看似随意, 甚至有些玩心不泯,却是无声的契阔。
世事跌宕,红尘难渡。
谢衍的潜意识里,已经不想让他再度坠落红尘里。
不多时,殷无极的胸膛起伏了一下, 继而,游丝般的呼吸逐渐绵长,面容泛起一丝红润。
散魂濒死的魔君,此时正逢枯木回春。
“……师尊。”
殷无极醒过来时,眼前只有黑白红三色。视线尚涣散时,他有些惶然失措,伸手向身侧探索,五指虚张,像个迷路的孩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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