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清醒的时间不多,不如说,唯有谢衍能把他从无休止的绝望中救出来。无论是修补还是摧毁。
他或许坏掉了,只有见到谢衍的脸,被他驯养或控制,哪怕是见了血,他才觉得自己还活着。
“杀了我……”
又一次心魔发作, 谢衍似是密切地监视九幽,每次都会及时抵达。
刚踏进牢狱深处, 他就听见刺耳的、像是利器刮擦墙壁的声响。
别崖又开始神志不清地磨束缚他的铁锁了。
砸、摔、沉闷的血肉与钝器击打声, 谢衍阖起眼眸, 似乎也在压抑情绪。
殷无极的意识好似被隔离在琉璃罩外, 冷眼看着他的躯体不受控地爬行着, 发出兽类般无意义的嘶吼。
白衣青年执着剑, 沉默地注视着他的挣扎。
他是师父, 是知己, 是爱人,也是仇敌;他是囚禁他的牢头, 是守界人, 亦是他的注定的刽子手。
倘若他判断殷无极真的理智消散, 成为天道控制的傀儡……
圣人会毫不犹豫地挥剑,斩下他的头颅。
殷无极想要冷笑,但他一度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, 又觉得无比悲哀。
他不知道谢衍怎么想的。
圣人总是这样高高在上,神性而无暇。
看见他遏制不住魔性,在牢狱中狼狈挣扎的模样,会觉得恶心吗?丑陋吗?不堪吗?
与他有一段情,染上这样的污点,他后悔吗?
魔气膨胀到极限,赤血不断涌出。伤痕愈合又撕裂,似绮花染红地面。
“……杀了我。”他还不能被心魔所控,殷无极终于打破那无形的隔绝,短暂占了上风,元神被牵拉回躯体。
无法逃避,痛苦瞬间反噬。
他抬起蒙昧的眼睛,视线没有焦距,颈项微扬,似在祈求什么,身体又不受控地重重坠落下去。
他喘/息着,声音不成调,“动、动手啊……”
墨发浸了湿漉粘稠的血,海藻般披在起伏的苍白脊背上,暗淡的光影里,他比厉鬼更胜三分。
仔细一看,他身上覆盖的玄袍不能蔽体,浓郁到几乎实质的魔气包裹着他的全身,形成了一件黑焰的茧衣,几乎将他挫骨扬灰的反噬。
烧到发黑的焰,如同漆色的花瓣舒展吐蕊,把魔君的躯体包裹在焰心之中,不断熔炼,不断打磨。
漆黑的天生魔火,罪孽的印证。
他在煎熬中灼骨。可悲的是,这黑火的熔炼,并非意味着凤凰的涅槃,而是不可逆地向深渊堕落。
最难熬时,他的指尖反复抠挖九幽石壁与铁锁,指缝磨出血,岩石亦留下深深的指印。
谢衍仍没有挥剑,始终握着拴紧他的锁链,如同沉默的雕像。
殷无极绝望之余,还往前爬了两步,竭力抓住圣人垂下的袖摆,留下鲜红的五指手印。
谢衍俯视,他的手背甚至被魔焰融到露出青筋与白骨,他嘶声道:“杀了我——”
近乎兽濒死的声音,回荡在九幽。
谢衍看到他的魂魄在痛苦中煎熬,却在慢慢夺回控制权。
心魔是他一个人的战争,与自己斗争,谢衍是帮不了他的。
山海剑的悲光上渡过火的苗,他声音坚决:“殷别崖,撑下去。”
“你还没有输给心魔。”
长剑冷冽的锋,不落,却始终照耀着他的眼睛。是希望,也是绝望。
谢衍握剑的手腕早已不会抖了。
这次的心魔发作,大概持续了一天一夜。
殷无极最终还是没有死。
反噬的魔焰在他的身躯上留下大片烧灼的焦痕,有些地方血肉脱落,几乎露出白森森的骨。
心魔引火烧身,连着他的魂魄一起烧。真是痛啊,他捱着这样的痛,最初还会想死,后来却已经在麻木中习惯了。
掀起仙魔大战,造成生灵涂炭……这是他应该付的代价。这世上,哪有人会宽容到让他一了百了呢?
活着是刑罚,谢云霁却将刑期延长下去,是他的监牢。
他强行留下这样越发癫狂的他,有什么意义呢?
他或许,已经不是谢云霁心中的那个模样了吧。
随着魔气渡过全身,殷无极的伤势肉眼可见地在恢复,新生的嫩肉在生长,但速度缓慢了些。
谢衍俯身,轻轻握住他血肉模糊的右手,几乎可见白骨。
圣人灵气的溪流涌入他的身体里,帮助他修复身体。
“……别看我,你走。”殷无极的声音沙哑,像是喉咙也被灼烧过。
他像是被踩了尾巴的小兽,戒备地竖起尾巴,龇起利齿,无差别地攻击着周边的一切。
“谢云霁,你是来看笑话的吗?滚出去!滚出去!本座不需要你的怜悯——”
殷无极拖曳锁链,吃力地挪动身体,却半晌爬不起来,只能伏在圣人脚边喘着。
“别看我!”他试图把自己翻个面,却忘了他的脊背还血肉模糊着,很快又萎靡下来,蜷缩在地上不动了。
时至今日,他好想找个地洞把自己关起来,从此当个蘑菇,避开谢衍的视线。
殷无极始终执着于将一生结束于绽放最炽烈时,不希望将枯萎留给他,而是希望谢云霁关于他的最后记忆,是他最美丽无暇的模样。
如今,谢云霁看过他最狼狈最不体面的时刻,见过他最狰狞的面目、最疯癫的精神状态、甚至是满身灼伤的丑陋形貌……
圣人也许会悲悯他,或是想要挽救他。但是他心目中的少年,却被侵蚀为面目全非的他了。
殷无极想要笑,却觉得面颊一阵刺痛。
谢衍跪坐在他面前,伸手擦拭他融着血的泪,温柔道:“……不要哭,伤口还没好。”
“镜子。”殷无极忽然开口,声音冷漠倦怠,“……我现在是什么模样,给我镜子。”
谢衍静了下,“别崖为何要镜子?”
“给我。”
除了去死,谢衍百分百满足他的愿望,他拗不过帝尊,照做了。
谢衍从袖里乾坤取出一面碧玉琉璃镜,光鉴照人。
殷无极能动了,就盘膝坐起,举着镜子对着九幽下微弱的烛光,照着他如今的形貌。
苍白、病态、偏激、疯狂、憔悴、伤痕累累。
殷无极似乎都忘了过去的模样。
时间太久了,他忘却了曾经登临绝顶,万人山呼万万岁的意气风发。
如今他只是被关押在牢中的恶鬼,由着圣人生杀,仰他鼻息,苟延残喘。
殷无极沉默了许久,将镜子还给他时,小指还未长好,新生的血肉中包裹一点森森的骸骨。
他怆然大笑,道:“圣人啊,你以为你是在拯救,可你还要为你的一己之私,摧毁本座到何时啊?”
谢衍的肩猛然一震,接过镜子时没拿稳,琉璃镜在地上摔出一道裂痕。
明明他没有说什么伤人的字眼。但是他过去的咒骂,远不如这句话更能刺痛他,教他心上鲜血淋漓。
“不要看我,没什么好看的。”殷无极伸手,覆住半面形貌,主动退回了灯烛照不见的阴暗角落。
“反正,我早就不是你记忆里的那个殷别崖了。”
“……即使是这样苟延残喘,也要我活着,有意义吗?”
“……”谢衍沉默。
殷无极没听到他的回答,也是不抱希望,匆匆披裹着黑袍,遮住脊背翻卷的伤痕,也挡住他身上残缺的血肉,“不准过来。”
他很抗拒谢衍的触碰。
谢衍曾听闻过凡人的故事,他们说:久病床前,爱侣亦成怨侣。
凡人一生短暂,最美好的时光就那么些。
待到爱情褪色,见伴侣在疾病折磨下形容枯槁,无底洞地投入却无法挽留,又有几人能坚守当初的海誓山盟?
他们照顾越发敏感偏激,害怕死亡的伴侣,无条件地忍受着指责、谩骂、恐惧与绝望。
曾经温柔的爱变成了仇怨,情化为恨,坚守变成了累,甚至还会有茫茫的虚无感。
背弃,辜负,离散。当爱熬成憎,人性的自私开始占据上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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